鬼佬专家PETER

点赞:21771 浏览:103191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0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Peter(彼得)这个名字在外国人中间似乎很是多见,有点类似我们中国的张三李四.我这里要讲的Peter其人是我在香港英文部一起共事时的澳大利亚专家.尽管他很年长,又有专家头衔,但我还是爱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

如果用普通洋佬的标准尺度来衡量他,他的身材远不够高大伟岸,一米七零左右的个头,光光的头顶上围绕着一圈稀疏斑白的头发,面孔总是红红的,与其说这是健康的表现,不如说这是高血压病的征兆.他走路时总是风风火火,目不斜视,像在赶一个什么集市,安定下来的时候,不经意之间总透露出一种十足的绅士派头.他的衣着永远是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就连T恤也要一丝不苟.

我听他说过,早年间在澳洲的时候,他是一位教师,来到香港以后也有很长时间一直以此为职业,他还兼任过中学校长等职.事实上,我的确很难想像出他做师长时的那种严厉,因为他总是很乐天,几乎没有什么脾气,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便要开玩笑.他说过,检测若有一天没有笑过,那么这一天似乎便要白过了.有些调皮的孩子管他叫青蛙先生,因为他的后一个名字Gardner的发音容易让人联想起青蛙的“嘎嘎”叫声.他给我一边学舌时一边发笑,还故意惟妙惟肖地发出很重的鼻音.

无疑,他身上流淌着英国后裔的血液,骨子里还是趋向正统保守的一面.比如,他对麦当娜的种种反潮流行径非常嗤之以鼻,带着强烈的“傲慢与偏见”.每当有她的消息传出,他只用一个词来面对,那就是awful(糟糕).他常常独自感叹,我太老了,太迟钝了,需要一个newhead(新头).他转过来对我说,whataboutMadonna(换一个麦当娜的头怎么样)他这个大胆妄为的设想可把我们逗坏了.我问他,那么你比较中意的人是谁呢他几乎不检测思索地认真地回答: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因为她处世得体,有大家风范.

已进入老龄的他一直是个single(单身),没有婚姻状态,但据可靠人士透露说,他有一个和他相伴的老情人.我后来也注意到,在里经常有一个沙哑的、略带点颤巍巍的苍老女声找Gardner先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那位红颜知己.反正一接到这位老女人的,老Peter仿佛也一下子充了电,变得兴奋起来,更加talkive(健谈).没人知道他这个黄昏恋始自何时,我想,他们大概正像晚霞的余晖那样在相互映照着彼此孤寂灰暗的晚年生活吧.

他曾经邀请我和同事到他的栖身之所.这套每月吞没他一多半薪水的住房,从任何角度上看都更像是一个微缩景观,虽然卧室客厅厨房等设备一应俱全,但它们都比通常的规模要小许多倍,除了客厅的空间稍大些外,其余的地方都仅可旋身.但这毕竟是他的家,他说他已经很知足了.


对公司而言,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因为他以前一直在中资的文化机构供职,很少有外国专家能像他这样对中国的事物了如指掌,所以,除了语言文字的精确外,他还可以代为我们翻译的稿件把把政策关.在香港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已经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一个任劳任怨,而工资待遇又偏低的外方雇员了.

每天,我们的正式翻译工作从中午一点半左右开始.久而久之,我已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在中午时分,随着一声熟悉欢快的“Hello”声,我就会看见一位手拎着大包的麦当劳外卖牛皮纸袋,笑容可掬的老绅士,钟表一般准时无误地出现在我们办公室门口,天天如此.这一切都在预示着,我们英文部又一个战斗的下午快要开始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午餐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麦当劳,他从前一直打两份工,当他匆匆忙忙地从另一个工作地点赶到这里时,是绝对没有时间可以从从容容地吃上一顿西餐大宴的.他的胃消化了太多的麦当劳快餐,他对它的评价也同麦当娜一样:awful.

我在香港时领教到了什么叫做超负荷的工作,英文部只有四个人,除了老Peter和一个负责人外,只有我和G先生两个是“扛长工”的.G先生是一个勤奋、朴实得有点木讷的香港雇员,我们两人平均每天要翻译四五条本社的新闻稿件,而且多是长稿.三十岁左右的G先生有时累得可以,不得不在工作间隙抓紧时间打几个盹,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他沉睡时重重的头碰桌子声.

Peter负责流水作业的最后一道,他将我们的手译稿再正正规规地打印在电脑里,但这又不是一个简单地敲稿过程,他要在我们原稿的基础上修改润色加工,使之更符合外国人的语言习惯.而在没稿子提供给他的时候,他常要咕哝一声:mypooreyes(我可怜的眼睛啊)!说完后就夸张地做痛苦状,而当稿子一来,他就又像临战前的士兵接过武器时那样,重新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他的晚餐是名副其实的dinner(正餐),不过这正餐的时间大大地推延了.我们六点钟到食堂吃晚饭,他则一直饿着肚子在部门留守,不肯去和我们吃中餐食堂.七点一到,他又在空腹状态下继续工作,中间顶多再吃点零食果腹(他的电脑桌里备了饼干等很多零食,他经常把它们拿出来与我和G共享).在晚上收工打过卡以后,他同样又像在中午上工时那样精神矍铄,他对我们报以绅士般的微笑,然后麻利地整理行装,然后风度翩翩地道别.

有一天,他拿来一张照片问我:猜猜这个人是谁,我一怔,认不出来,相片上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意气风发,长着一头茂盛的头发.再仔细看一下,这不是P又是谁呢多少年过去以后,他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地明亮、清澈,不带一丝杂质.他拿着照片端详良久,喃喃地自语说:我的一头beautifulhair(美丽的头发)都到哪里去了呢

到那时,他来香港已经整整二十又七个年头.我不熟悉广东话,他也不熟悉普通话,所以我们只能用英语交谈,但据当地的雇员说,他的广东话十分了得.如果你不抬头,听他用娴熟的粤语同人交谈,你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鬼佬”.但可惜,我确是一个广东话盲.和老Peter的朝夕相处使我有一个良好的英语语言环境,我的口语的确长进不少.同时他也尝试着和我学点普通话常用语,但他发现这是世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虽然他已通晓法语德语和一点点希腊语.比如,他永远也分不清“狮”“石”“死”的正确发音,经常把它们搅为一团.

在年复一年繁重枯燥的工作中,他几乎从不休检测,按规定他是完全可以休检测的,但他又惟恐长检测会扰乱正常的工作程序.加之我们的稿件的确又离不开他的最后修正.他到过中国内地,但那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短暂停留,他去过的地方很有限,只在山东周围,但印象极佳,他说,那里的民风民俗很让人玩味,他还特别地拜谒了他的偶像孔老夫子.他曾不无遗憾地说,我很想去北京,想吃吃正宗的北京烤鸭.在想家时,他会拿出一张色彩斑斓的澳大利亚地图,并兴致勃勃地指给我看各处景点,并告诉我他的家在何处,他竟能把它的位置精确到具体的经纬度.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摩挲着地图上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点,久久不愿离开,他的思绪在此沉滞凝固了,他仿佛正在触摸自己那些难以忘怀的往昔.兴致好的时候,他也给我看他和家人合影的照片.他在澳洲拥有那么宽敞明亮的住房,别致新奇的游泳池,花木葱茏的庭园等他的两个姐姐都是富人,其中长姊还拥有庞大的农场山庄.他们姐弟之间亲情长存但彼此在经济上绝对独立.在这个富有的姐姐临死之前,她曾让Peter任意拿取家里的几件物品,其中当然有非常值钱的稀罕之物,但他只拿了一块老式的手表作为纪念.他说,这好歹也算是个念想吧.

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很顽固的观念是:叶落归根.我曾经婉转地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大年龄还在异国他乡独自飘零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他喜欢香港这个地方.这个小岛给他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他每到一处都非常兴奋.而在澳洲却不会,他所在的家乡地广人稀,车行十几里都很少见人烟,一到夜晚,商店都很早打烊了,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片昏暗.这是两地的截然不同处.我想,他说的一定是肺腑之言,他似乎已将自己融入了这里的一切,并且在各方面都很适应.在某种程度上,这里变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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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热爱生活,他平时最爱说的一个词是:enjoy(享受),并有一个不变的宗旨:奇“物”共欣赏.每当在报纸杂志及各种小册子上看见美妙的画面,他都拿过来,让我与他一起enjoy一下,这似乎比只看还要养眼得多.他曾先后送过我几盒不菲的高品质盒带,其中有由著名国外少年乐团演唱的圣诞歌曲,A、B两面各为快乐与平和两种风格,这些都是他的至爱.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这么完整地听这些精选的圣诞歌,特别是那首《圣诞夜平安夜》,那简直是天籁之声,我常常沉浸其中.再有便是莫扎特的弦乐奏鸣曲等.

有人说,人的年龄应以心理和生理两种状态来划分,若以前者为标准,那他还是十分年轻,因为他的心的确太年轻了,与他交谈,我并不觉得存有代沟,似乎也很少有文化方面的隔阂.

1993年底,我外派期限将至,产期也临近.我离别Peter时曾信誓旦旦地要给他写山楂晶,我觉得老Peter的健康和这灵丹妙药息息相关.回内地后我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便让老公跑遍了北京各处,可结果依然是大失所望.圣诞节来临了,我给Peter寄去了一张贺卡,我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多说.我当时正处于料理婴儿的忙乱中,没有叙旧谈天的心绪.

然而,我这张有点漫不经心的贺卡却令他大喜过望.他很快给我回了一张,其中还夹带有一张非常精致的小贺卡,是天蓝色的纯洁底色,散发着一股淡雅的清香,粘附在贺卡上面的同种颜色的花束和丝带是用手工悉心编成.他的信是用电脑工工整整地打好的,末尾是他那工工整整的熟悉的签名:青蛙先生.他说,接到你的来信很意外也很高兴.许多年以来,我已经很少有Christmaeeling(圣诞的感觉)了,一直是这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的家人和朋友寄什么贺卡了,张.在留言上,他又开始了他惯常的幽默:你好吗我们大家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是否loseweight(减肥),恢复到正常的slender(窈窕)体态上来了,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那些漂亮的衣服啊.

然而,在我离开香港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突然听到了他的死讯――在晚班时,他因突发性脑溢血死在了办公桌上,死前并没有一点点征兆.当他的头无力地垂在电脑桌前时,人们还以为他是在休息.

这以后的很多时日里,我一直都难以面对斯人已逝这个事实.但他确确实实是离开了我们,我们被永远地分割在了阴与阳两个世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上帝看到他太累了,便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批准给他一个长长的检测期.只是,在人声俱寂的夜晚,望着寂寥的星空,我还依稀能听见Peter那遥远的来自天堂的笑声.

(陈锋摘自《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