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的老师

点赞:2688 浏览:9166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07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吕老师

一截废铁轨,悬挂在北教室的走廊下,上面满是的铁锈,只有离尾部约二寸处地方是锃亮锃亮的.

有一个人踮起脚,手举榔头,微晃着身子,往那截废铁块上有节奏地敲着,“铛,铛铛铛,铛等”的声音在校园里响起,那是吕老师在敲钟.

我们当中很少家里有闹钟的,大人听鸡啼,鸡叫三遍后起床做饭.我们听吕老师的钟声,第一次敲响的时候,我们该出门了,到校晨读一顿饭的工夫,吕老师敲第二次钟,这是我们第一节课开始了.当我们听到“铛铛铛等”无间断的敲钟声时,我们知道这是放学了,吕老师似乎嘱我们早早回家.

吕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只小闹钟,球形的,两只脚,上面有一个可用手指来拎的环,外面罩着玻璃,里面有一只彩色的“芦花鸡”,一点头,“嘀嗒”一声.后面有一根发条,如果哪天忘记上发条,这芦花鸡就罢工了.吕老师一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先拿起闹钟,磁磁磁,上好发条.如果吕老师有课,只能让在办公室的老师代劳敲钟.但没有一个老师敲得像模像样,他们敲得不是有轻重,就是有快慢,听起来非常不舒服,似乎是跑调的歌声.而且没有一个老师能模仿吕老师放学时敲出的那几声连续钟声,他们努力想敲出一些节奏来,那声音像是被风刮零乱了似的,听得我们心里空荡荡的.

后来那只小闹钟不知怎么坏了,吕老师一咬牙,写了一块手表,还是托村里的上海知青回娘家时写来的,差不多化了他半年的工资.吕老师第一天戴手表的时候,全校似乎有些轰动.不仅同事们争相观看,连我们这么大的屁孩都伸长脖子往吕老师手腕瞧去.胆大的则干脆凑上去,歪着脑袋仔细探究那只所谓的表,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几位老师煞有介事地评论一番,其实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第二只表.吕老师有时也会被村民拦住,大家都想看看这块比鸡啼更准确报时的“铁疙瘩”.

有一次,我们发现他的手腕上空空的,原来他的手表被另一位老师借去相亲了.那位老师已经二十五了,在我们村里算是大龄青年了,因为一直是民办老师,所以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父母急得不得了.这次总算有一个跟他身份相匹配的姑娘,是个会计.他不想错过这次姻缘,为了博得姑娘的芳心,故而借了吕老师的手表想撑撑门面.吕老师非常爽快,一把摘下来借给了他.

之后,这块手表不知被多少相亲男青年借过.先是学校里那些未婚男老师借,后来被村干部借,再后来村里人借.大家都是一个村庄里的人,哪有不借的理由.只是吕老师的妻子心痛自己家的那块手表,担心那些借的人不会保管,不会使用.吕老师知道骗她也没用,因为一到家他妻子第一件事是要先看他手腕上的手表.吕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是那块手表借出去后我没上发条,不上发条它当然不会走了,它不走说明这块表没损失嘛.他的妻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再说,手表还回来的时候,人家总是捧来一把糖,惹得家里的孩子又是欢呼又是雀跃.有几次吕老师确实忘记上发条了,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手表准还是不准.其实,那些借手表的人谁都没有去看过时间.

吕老师那时四十来岁,家里有一双儿女,妻子是地地道道的农妇,有三亩承包地.村里分承包田的时候,吕老师的田是没有安排进去的.吕老师找到村支书,要求享受村里男劳力的土地承包额.村支书说,吕老师你迟早会转正,到时候还得把土地划拔出去,再说了,到时候上面来考察,我也有理由推荐你,因为你连承包田都没有.村支书后面一句话在吕老师耳朵里并不怎么舒服,但前一句点中了吕老师的心结.

吕老师在村小已经做了十多年的老师,是所有老师当中教龄最长的一个,而且是正儿八经的民办老师,其他几位有的不过几年而已,有的还是代课老师,乡文教站不承认的.如果上面有指标,他转正是没有问题的.但一想到家里还有一双儿女,自己的工资仅仅糊个口而已,于是他软磨硬缠,好说歹说,村支书这才答应分给他半亩地.当吕老师听说其他几位老师足额分到承包地时,心里觉得有些屈闷,可一想到村支书的前半句话,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

吕校长身兼数职,除了教高年级的语文与数学,还担任校长.不过,他是光杆校长,他下面没有副职,也没有其它中层干部.他拿的跟其他老师一样的工资,上面没有什么补贴,唯一的待遇是上面有领导来了,他出面接待.不过,我们很少看到上面的头头莅临我们的小学.据说,有一次乡文教站的负责人陪县里几位领导下村来调研有关教学工作,吕老师认认真真地进行了汇报.未了,县里的领导问吕老师对目前的教学有什么想法?包括对乡文教站的工作有什么建议.这时,村支书在旁边向吕老师不停地递眼色,不知道是吕老师真不明白,还是检测不明白,他对乡文教站提了很多意见.县里来的领导一面在本子上记着,一面不时转过头来批评文教站对村小教学不够重视.乡文教站的负责人唯唯喏喏,一字不落地把吕老师所提的意见写到本子上,表示回去后一定加以改正.

吕老师送走调研组领导后,踌躇满志,认为不久的将来村小学的教学环境会得到大为改观.谁知,一个学年下来,学校还是老样子,连一件像样的体育用品都不曾增添过.吕老师去找文教站的领导,刚开始,人家还能挤出些笑容来接待他一下,在摊开的本子上写点什么.吕老师去的多了,人家那点笑都不挤给他了,连应付的人都不一样了,先是带长的,后是带括弧的,最后只剩下员字的.慢慢地,吕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没有找过文教站的领导.而文教站的领导也没有把教学调研活动安排到我们的村小学.我们的村小学似乎被人遗忘了一样.好在,吕老师的钟声一天数次回荡在校园里,一波一波地向村庄里传递.

尽管乡文教站的领导对吕老师推诿避见,但每年的年底总能让吕老师领回一张奖状和一只搪瓷杯,上面烫着几个“奖给教育先进工作者”,红红的,比老师批我们作业时的红钩还要醒目.吕老师一手批改作业,一手握着那只搪瓷杯.慢慢的,那只手从杯盖上移下来,摩挲着杯上的字,一遍一遍,脸上浮现了笑意,好像阳光跌进了他的眼睛里.

学校曾有一个转正指标,上面是“戴帽”下来的,但不是吕校长,而是给了另一位老师,那位老师是乡党委书记的儿媳妇.吕老师的承包田还是原来的半亩,上面的政策是三十年不变,原来的村支书早已退下来,新任的村支书推说原来的情况不明,不好给他补办.吕老师的女儿办了一家企业,经不住女儿的动员与妻子的数落,吕老师写了辞职报告,决定不再做民办老师.据说上面挽留过他,如果以后有指标一定会安排给他.吕老师这次去意已定,放下了教鞭.他离开村庄前,穿的还是那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胸的口袋里毕工毕整地插着钢笔.跟人握手时,人们发现吕老师手腕上戴的那块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走动了.吕老师难为情的说,这表早坏了一段时间,该送到城里修一修了.村里人突然想起来,学校里装上了电子钟,时间是设定好的.范老师

范老师长得又矮又胖,圆圆的脑袋上仅留着一小撮头发,一对小眼睛长得很开,又各自倒挂在眉毛下.跟他说话,你最好注视一只眼睛,才不会感觉头晕,否则才一小会儿你就有眩晕感.我们背后取了一个绰号,“冬瓜范”.他是我们完小唯一有高中文凭的人,但还只是代课老师.当年因一位民办老师请了病检测,吕校长找到他,想让他代一阵子课.结果那位老师请病检测不是半年一年的事,学校只好让范老师继续做代课老师.等那位老师回来后,吕校长爱惜这位高中生,硬是通过个人的关系,大队书记开了一个口子,同意范老师做代课老师.范老师的数学课上得非常好,但他很严厉,稍不如意,他就用手中的粉笔狠狠地扔过来.

有一次,李同学在上课的时候做小动作,被范老师发现了.他挥起手中的教鞭朝李同学的头上劈过去.李同学本能地躲了过去.范老师有些气急败坏,再次挥动教鞭,在李同学的身上猛抽.李同学一边用手低档着范老师的教鞭,一边嘴里在“呜噜呜噜”的喊叫着.后来有一个同学惊叫,“流血了!”血从李同学的头上流了下来,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像一朵朵桃花.范老师停止了抽打,不和所措地站在那儿.李同学揉着头,手上很快沾满了血.他看着手上的血和地上的血滴,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下范老师,与范老师同样是茫然的目光对接了一上,随即号啕大哭起来.我们手忙脚乱地从作业本上撕纸片,往李同学的头上按去.这时,范老师凑上来,查看李同学头上的伤势.我们小心在拔开他头上的头发,离前额约二寸处有一个口子,血正往外冒.摁上去的纸很快不济于事.范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我们眼巴巴地看着范老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范老师果断地背上李同学,直奔村卫生室.李同学在头上缝了几针,钱是范老师掏的.

第二天,李同学的父母赶到学校.我们一看,估计范老师此次要有麻烦了.可好半天都没听到什么声音.一节课后,范老师与吕老师把李同学的父母送到学校门口.李同学的父母跟我们的父母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话,甚至连句像样的客套话都不能表达.他们的孩子如果受到老师的挨打,想到的是自己孩子在学校表现不好,惹老师生气.“打是亲,骂是爱”的古训渗透到了他们的骨子里.李同学的父母到校来是替孩子向老师赔罪来的.走前硬是把看病的钱还给范老师,还叮嘱范老师如果孩子不听话尽管打,而且要打得重一些.

许是范老师受李同学父母的感动,从那时起格外重视李同学的数学.李同学也争气,数学成绩一下子蹿到了班级前几名,后来还成为村里第一个留学的人.

范老师家有好几亩承包地,他的妻子又向别人租了几亩地.范老师一下课赶紧跑回家帮他妻子一起料理农田里的事.他几乎从不给我们留作业,事实上他是没时间批改作业.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学生都喜欢范老师.

学校每年要放两次农检测,每次一个星期,而且不留作业.上半年是帮家里收割榨菜,下半年摘棉花.我们学校里的老师跟我们一样,整个农检测里与家人出门背篓进门放锄,早出晚归,等回来上课时人又黑又瘦,握粉笔的手看上去少了些许灵活,指关节粗了一圈.我们从牙牙学语开始就熟悉村庄散发出来的泥土气息,等能提得动篓或筐时,已经成为家里的一个小帮手.带孩子早早的学会料理农事,也算是每个大人对孩子的一项学前教育.

范老师常常要求我们去帮他干农活.有时放农检测的时候,他指明几个同学过去.有时农检测已经结束,他在班级上直接进行动员,于是差不多有一半同学都会在放学后到他们家去干活.作为家长没有丝毫的不满,认为帮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其实不太乐意,累不必说,有时还很脏,晚回了家里煮饭就成问题.在农忙时节,天不擦黑,父母绝不会进门.家里烧饭、扫地、洗衣服都是我们的任务.因此,大家都害怕范老师在放学前进我们的教室.他用那对小眼睛环视教室一圈,我们都不敢接他的目光.虽然,那时他的小眼睛频频闪烁着慈祥的光芒.范老师见下面的态度不够积极,索性收起了他眼睛里来来回回的那点光芒,开门见山地说谁能放学后帮他家去干农活.我们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教室里出现了一片虚虚的寂静.范老师把目光聚焦在数学课代表身上.这位毛姓同学像是被击中了一般,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范老师两只各挂一边的眼睛里慢慢有亲切的笑意.这时,班长也站了起来.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同学立了起来,有的手扶着课桌,有的半躬着身子,有的甚至一只脚曲着,另一只脚却钩着凳角.范老师见状,小眼睛里溢出了快乐,眼角努力地朝上翘,表扬了站起来的同学,又含蓄地批评了那些头还低着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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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一位学,个子很高,人长得很结实,范老师最喜欢他去帮活.他既能挑,还会耙,家里几乎已经把他当正劳力.也许是范老师差他做事实在太多了,引起了这位学的反感与憎恶.有一次,他在村道上碰见范老师摇摇晃晃地正挑着粪桶从家里出来.这时,他想避开也来不及了,上前叫了一声范老师.范老师问他,“你现在有空啊?”这位学知道范老师问这话的意思,极不情愿地上前抓过范老师的挑担,说是帮范老师抬.范老师一听喜出望外,这一担粪挑到农田里少说也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于是马上放下担子,跟这位学一起抬着走到了农田里.范老师放下粪桶后,准备回去抬另一只时,学突然捂着肚子喊肚子疼.范老师关切地问了几句,以为小孩子肚子痛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便耐心地等在一边.学一会儿说不痛了,一会儿又蹲下身子直喊疼.这样折腾了半个小时,范老师有些急躁了,太阳一点一点地往西坠去.学最后跟范老师挥挥手说,今天看样子不能把另一桶抬回来了,对不住.也不管范老师直跺脚,捂着肚子皱着眉,紧一步缓一步地从田埂上走了回来.快进村时他突然放开步子又是跳又是奔,快乐得把眼睛都挤没了――范老师这回怎么把另一只粪桶抬回去?还有一次,范老师让他去种菜,结果范老师家的自留地里长出来的菜稀稀拉拉的.原来这位学种菜的时候有一半菜的菜根被他掐掉了.范老师心生疑惑,可又不敢挑明.处理的结果是以后不再让这位学去他家帮农活,自然在课堂上也不再叫他回答问题,哪怕这位学把手举得高高的.范老师代了十年课,最后还是离开了讲台.原因很简单,吕校长没能转正,他打抱不平,去乡文教站责问负责人,结果跟领导吵起来了.几天后,村支书找范老师谈话,面露难色地说上面有文件,不能随便请代课老师.范老师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一句话也不说,拍拍手中的粉笔尘,转身走出了学校.为此事,吕老师没少费周折,从不送礼给村支书的他,当天晚上带着二条摸黑到了村支书家.村支书尽管拐弯抹角的说话,但吕老师还是听明白了,这是乡文教站领导的意思.吕老师还想求情,村支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范老师虽然书教得不错,但年轻人不该意气用事啊.如果他继续在咱们学校教书,文教站的领导还愿意到我们这儿来指导工作吗?吕老师从村支书家出来后又摸黑到了范老师家里,跟范老师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家常话,最后吕老师似乎下了一定决心,劝说范老师去一趟文教站的领导家,东西他备好了.吕老师把村支书退还回来的递给范老师.范老师一听蹭的站了起来,差点跟吕老师也吵起来.吕老师知道劝不动他,便把拆了,你一支我一支地抽起来.夜深时,吕老师拖着黑黑的影子一步一摇地踱回家去.

范老师后来办了一个养殖场,生意做的红红火火,成为方圆第一个万元户.他曾多次捐助村小学购写过教学用品,还资助过几位困难生.有一次学校庆祝六一活动,想请他来校观看文艺节目,可他一看到有文教站的人在,头一扭走了.

陈老师

陈老师是嫁到我们村里后才做小学老师的.陈老师念了一年半的初中,因她的男人跟村支书有亲戚,再加上那会儿村小学缺一位老师,于是跟上面通融了一下,陈老师做了一名代课老师,等她儿子能满地爬的时候她由代课老师变为民办老师.从一年级教到四年级.跟许多老师一样,她唯一的盼头就是由民办成为公办.

陈老师梳着两根辫子,被她甩在肩后,走起路来辫子一跳一跳的.当她挥着教鞭让我们念黑板上的字时,那两根辫子一颤一晃,不知不觉掉在胸前.

陈老师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从我们身边走过,从脚底扇起来的风在我们周围打着转,里面弥漫着香气.我们知道,那是陈老师留下的香气.有人说,陈老师涂了雪花膏.有人反驳,陈老师才不会涂雪花膏.说陈老师涂雪花膏的同学是真心赞美,反驳的同学是不喜欢有人怀疑陈老师涂雪花膏.母亲跟婶婶们从不涂雪花膏,我们也不涂,最多是几毛钱的防裂膏,只有去相亲的姐姐们才舍得写一瓶,而且这一瓶说不定到出嫁前还满满的.如果村里哪一个有家室的女人涂雪花膏,就会引来村里人,尤其上了年纪老人的质疑,认为有辱妇道.

我们喜欢陈老师俯下身,靠近我们的头,一笔一划地指正我们写的字.我们努力嗅着陈老师身上的香气.陈老师的头一侧一抬,那股香气或远或近地飘过来.我们的手被陈老师紧紧地握着,而我们的眼睛却瞟到了她的两根辫子上.陈老师的发质特别好,又黑又粗,还有光泽.我们突然觉得自卑起来,我们的头发个个黄枯枯的,一抓还有些黏.很快有人得出结论,陈老师身上的香气来自她的头发.陈老师肯定用香皂洗头发.那一刻,我们羡慕极了.

在冬天我们唯一可闻到香的是陈老师身上的香.我们忍不住伸长脖子,使劲翕动鼻翼,可惜教室里满是我们身上发出来的腐酸味,有的几个月不洗头发,头发一绺一绺的结成了“饼”.有的几个月不洗澡,身上的垢都快成腻了,下课后在操场上猛跑一阵,汗把垢冲出一道沟来,却又只能贴着背上,于是一股脑儿在前胸后背上反复蒸腾着,最后跑到空气里酿成酸叽叽的味道.

陈老师教我们四年级的语文.朗读课文时,她一字一句用自己的语言领着我们念课文.所谓自己的语言是陈老师用既非普通话又不是完全是村里的方言,乍一听有普通话的腔,再一听,却拖着村里重重的口音.如果不念课文,陈老师就讲一口地道的村话,我们回答问题也是地地道道的方言.陈老师说:“是伐?”我们回答:“是个.”陈老师“听懂郎咪?”我们齐喊:“听懂郎在.”然后,陈老师笑地看着我们,两根辫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

有一次,学校接到通知,乡里有几位老师要来听课,陈老师的课是必听的课.学校顿时忙碌起来,组织全校师生进行大清扫.张老师还挥起了大刷子,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下红红的几个字,欢迎上级学校的老师来校指导.第二天,上课铃一响,陈老师穿戴一新,神情一如往常笑地走进教室,后面跟着几位老师,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陈老师让我们把课本打开后,突然说起了普通话.大家早已习惯了她的“郎哉”、“是伐”,对她一时卷舌、打颤,浑身不自在.更让人难受的是她把很多的音念歪了,“火车”念成“火叉”、“软软的”念作“扭扭的”.我们想笑,可又不敢笑.陈老师在讲台上很卖力地讲着念着,我们在她走样的普通话里,一次又一次的暗暗揉着小肚皮.我们偷偷地往后瞧去,几位老师涨红着脸,紧紧抿着嘴巴,有一位大概实在忍不住了,手捂着嘴把头转到一边.


其实陈老师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总有不少同学交不上学费.学校念有的家庭一时手头紧张交不出学费,允许学生拖欠一段时间.课上到一个月后,学校开始对那些拖欠学费的学生进行催缴.有的老师在课堂上直接点名,然后告之要求几天内缴上学费.被点到名的同学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憋红着脸,有的使劲地绞着衣角,而有的心事重重,目光低得不能再低.可静悄悄地教室里只有老师不知情绪的声音和几个顽皮同学扫来扫去的目光.一周后老师还会继续点名,仍有几个同学缴不上学费.虽然,只有一元钱的学费,但有一些家里真拿不出这一元钱.如果老师点的名次数多了,有的同学则再也不来上学了.教室里留着他空荡荡的座位.我们有时也想像,说不定过几天那位同学会回来.只是一学期后那个座位上坐了其他同学.

我曾有一个好朋友叫云,书念得很好,每次考试总是前几名.她是三年级第二学期辍学的.放学后,我到她家去,正碰上她背着满满一笼的草从外面回来.本来我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一看到她躲闪着我的目光,想好的话都咽了回去.她一边往羊圈里倒青草,一边催促我回去.我说,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不去学校了呢?云手中的草突然顿了一顿,随便重重地抖动起笼来,把底下吃草的两只羊惊得不知所措,站在一边的我也不知所措.我走之前,云告诉我,她不想再去学校念书了,不念书的又不是她一个.每次老师在班上点名催缴学费,她就会难受好几天.刚开始还能向父母开口要学费,几次下来,她不再向家里要了.父母确实很艰难,前几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欠下的钱还没还清.云说,不念书了反而轻松了.她还努力朝我笑了一笑.这是我见过云最不像是笑的笑.

陈老师成为我们班主任后,她收缴学费不像其他老师在课堂里,而是放学后去她办公室.几个星期过后,陈老师没在课堂上为缴学费的事点过名,那些习惯了点名的欠费同学也没有以往的那种胆怯、自卑的神情.原来,陈老师单独一个个的叫到办公室,先问问家里的情况,再说学费的事.如果实在困难,她会悄悄垫上.至于家长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从不催讨.记得有一位顾同学,学费欠了很长时间,她父母找到陈老师,说是不想让顾同学念书了.陈老师好说歹说,总算把顾同学劝留在学校里,学费还是陈老师垫的.后来,陈老师在村道上偶遇顾同学的家长时,总绕得远远的,不想让他们感到尴尬.

陈老师在他儿子结婚那年转了正,两根粗辫子不见了,而是满头白发.我们曾围着她,回忆她身上的香气.陈老师嘴巴张得大大的,听着我们描述的各个细节,又不时地眯眯笑一下,眼睛里闪烁着少女般的光芒.原来,陈老师既没用香皂洗头发,也没有涂雪花膏,而是用“槿漆叶”洗头发.这回轮到我们嘴巴张得老大,“槿漆”是村庄里最寻常的一种植物,路边,屋旁,无须料理,也不必费一点心思,它们年年抽叶、开花,年年长一截,粉色,状似喇叭,村里人有的用作篱笆,围出一个庭院,有的用它隔离自留地与村道,一边是行人走的路,一边是庄稼生长的园地.“槿漆”开花的时候,我们摘花插在头上,扮成新娘子,等待别人来抢.“槿漆”树的叶子呈锯齿状,上面有细细的茎脉,搓烂后有一股涩味.身上的咸涩够浓的了,谁会愿意涩味更重呢?望着被剪成一头短发的陈老师,我们似乎又闻到了一股让人忘记饿的香.

后来,我们知道“槿漆”学名是木槿,可药用,也可食用,喜自由式生长.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