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怎么学鲁迅

“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一句略带调侃的顺口溜,道出了中国学生学习鲁迅文章的“血泪史”――他的文章不是用来阅读和审美的,是供分析用的,差不多每句话都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话里有话,无休止的时代背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典故出处、话外之音等一代又一代青年学生,怎么猜也猜不透鲁迅的心,这老头写文章就是来为难咱的.

鲁迅文章和思想的价值得到广泛认可,但,是谁把鲁迅肢解得面目全非为什么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鲁迅成为了意识形态的投与

语文课本里的鲁迅

鲁迅作品已经在中学课本中躺了将近一个世纪,数量最多时达到31篇,在中国语文教育中的烙印之深,实在无人能敌,简直是教学圣经.学生们要想考出好成绩,必须“一字一句读书”,“读出作者的潜台词”,“读出每一个副词的意味”,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能放过！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揭示了:

A.孔乙己经济地位和思想意识

B.站着喝酒说明他经济地位低下,穿长衫说明他放不下读书人的臭架子

C.孔乙己是思想迂腐的读书人

D.孔乙己没钱,所以只能站着喝酒,当时读书人都穿长衫,所以孔乙己也穿长衫

如果你记得这道语文试题的答案,恭喜你,你真是我国应试教育的优良产物,如果你完全不解此为何意,抱歉,恐怕你不是在伟大祖国接受的语文教育.类似的还有:

《一件小事》,“目的在使学生认识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和革命知识分子严肃的自我批评精神,积极向劳动人民学习,时时认识并纠正自己的缺点”.

《孔乙己》,“作品揭露封建文化毒害知识分子的罪恶,批判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迂腐无能和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讲授这一课,目的在使学生认识封建文化毒害知识分子的罪恶,加深学生对封建制度的憎恨”.

《药》中夏瑜坟上的那一圈红白的花,被解读为“革命者永远杀不尽,也表示后死者会接受先烈的教训,为革命另辟一条光明、胜利的路”.

不仅是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连词语和标点符号的用法也让人抓狂:

比如《祝福》,有这样一句,“内中一个破碗,空的”,“要能体会出这个形容词后置是要起强调作用”.

更令人崩溃的是鲁四老爷在祥林嫂被婆家抢走之后陆续说了三个“可恶,然而等”,各自都有着确定的深刻含义.

破折号在“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中起的作用是解释原因,“后来――起来了”中的作用是说明结果,“――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这句中的作用则是总结性话语！

等

难怪有同学慨叹:“我们不是不喜欢鲁迅,我们是被逼着不喜欢鲁迅.”

将鲁迅神圣化

鲁迅的作品1923年便开始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1937年,“八一三”全面抗战爆发,紧迫的时局淡化了鲁迅知识分子的独立形象,“战士”、“斗士”的形象被高扬起来.郭沫若以他惯有的充沛疾呼,“鲁迅并没有死！目前在前线上作战的武装同志,可以说个个都是鲁迅,目前在后方献身于救亡活动的人,也可以说人人都是鲁迅.鲁迅化为复数了.”

1940年1月9日,在陕北称鲁迅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并给予鲁迅“三家(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五最(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最高政治定位.

此后,解放区的语文教材中大量增选鲁迅的“战斗杂文”,而国统区则禁止学生阅读鲁迅,禁止发行鲁迅的一切出版物.鲁迅不再是独立于任何党派之外的自由知识分子,而成为高擎的一面意识形态大旗.

家人眼中的鲁迅

鲁迅孙子周令飞想改变鲁迅形象传播中的“空洞、扁平以及意识形态化”,他在自己的演讲和访谈中,常常要将被神化的祖父“矮化”――

我们看到的鲁迅雕塑都很高大,我父亲是1米78,我是1米80,大家想想看,我的祖父多高,估计很多人都回答是1米70左右,或者是1米70以上,实际上鲁迅的身高只有1米61.

演讲时周令飞爱给大家看鲁迅不同历史时期的照片,以实例说明,鲁迅并非过去大家经常看到的“短发竖立,目光犀利,眉头紧蹙,面庞消瘦,或沉思或眺望,没有笑容,凝重而严峻等”为此,周令飞特意讲了一个故事――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一位雕塑家雕塑鲁迅的像,请祖母提意见,我的祖母看了以后,沉思了一下,跟那位非常有名的雕塑家说:“我很喜欢您的雕塑,不过鲁迅是不是太严肃了一点,太凶了一点”这个雕塑家不好意思地回答:“许大姐,我也想雕塑一个您心目中的鲁迅,但是群众不答应.”

周令飞还给大家讲鲁迅跟猪打架的故事――

1926年鲁迅到厦门教书,思念在广州的祖母,他一个人在相思树下想念爱人,一头猪不识相,跑过来,啃地上的相思树叶,我祖父很恼火,撸起袖子就跟猪搏斗,一个老师跑过来,问他你怎么跟猪打架,他说老兄我不能告诉你等他想念我祖母,靠在一个有个许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给她,多浪漫多可爱的一个人！

鲁迅逝世后,许广平写了各种回忆文字.她的文章平实动人,她眼中的鲁迅绝无后来人工演绎的高、大、全:

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破的补一大块也给一样地穿出来,为了衣着的随便.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到医院给朋友当翻译,医院里面的人就当他是吃翻译饭的,大敲其病人的竹杠,到印刷所接洽印件,或到制版公司去制锌版,人家当他是商店里的跑街或伙计,到外国人的公寓去拜访,电梯司机人就当他是BOY,不准他乘电梯,要他一步步跑到九层的楼上.

还有这个大丈夫的小性子:

因为我不加检点地不知什么时候说了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么不痛快,在白天,人事纷繁,和友朋来往,是毫不觉得,但到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

他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

今天我们如何纪念鲁迅

现在我们知道,鲁迅无论是作品、思想,还是人格、性情,都非常丰富.我们以前只是看到他勇猛、刚毅的一面,作为战士的一面,他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则被人们所忽视.

比如鲁迅看重钱,不怕人家说他爱钱,在不菲的薪水之外还到处兼课,最多的时候一个礼拜跑八所学校兼课,鲁迅自己有一句很著名的话:“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

生活中的鲁迅,嘴馋,爱看电影,好莱坞大片都不落下,言情侦探恐怖都爱看,爱坐汽车兜风,没事就带着爱人孩子坐车玩一圈去,在20世纪30年代,这可是高消费,还溺爱孩子,这可能是他晚年得子的缘故等

鲁迅文章和思想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获得了民间与庙堂双方的肯定.然而,仔细分析的话,这种表面的一致肯定,其实质却大相径庭:民间独立学者看重其自由主义思想与反专制的一面,而看重其“爱国主义”、“革命者”与“斗士”的一面.

中国的封建专制主义,包括国民性的落后部分,是鲁迅批判的主要目标,这些都是鲁迅作品中宝贵的东西.目前来说,鲁迅所批判的东西,还顽固地留存下来,它不是历史,而是顽固地活着的现实,这正是鲁迅作品在当今的意义.

鲁迅的文章在中学课本里是多了还是少了,应该增加几篇还是减少几篇,不时引起社会争论,其实这只是个技术性的问题,比这更重要的是,在我们承认鲁迅作品价值的前提下,如何包容更多鲜活的、自由的方式去解说和研究鲁迅,如果鲁迅作品沦为标准化考试中只有唯一答案的阅读材料,那就是鲁迅最大的悲哀了.

于兜兜//摘编自2010年9月20日

《南方人物周刊》,何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