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学

一

经济全球化就在我们身边,已成为人们避不开的话题.正如吉登斯所说,“近年来,全球化已经成了大多数政治讨论和经济论辩的核心问题”.

对于发展中的民族国家而言,经济全球化并不仅乐观地意味着拥有共享全球资源的便利机遇,而是更意味着要面临比以前大得多的压力和挑战.这种冲击力至少来自于两个方面：文化帝国主义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抑或晚期资本主义时期推行的文化殖民；多元文化之间的竞争.

首先是文化帝国主义在经济全球化时期推行的文化殖民.

在利益的驱动下,资本主义国家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入侵的机会,经济全球化时代也是如此.不过,随着人类政治理念的不断进步,单纯运用传统的的军事干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已不合时宜,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最终走上了推行文化殖民、谋求“文化霸权”的文化帝国主义道路――力图利用传播媒介、文化交流等现代信息技术,把自身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文化思想、政治意识形态等输送到其他国家,通过改变人的思维方式、心灵观念等,在深层次上打破这些民族国家赖以存在的文化基础,从而达到最彻底的同化、征服.

为了顺利实施文化殖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最常用的策略就是宣扬一种普世主义的文化思想,即宣称为了建构一种跨越国界、超越民族文化的单一同质的全球文化,必须消灭民族文化和民族国家.如菲力浦英格哈德说,全球化就是“通过市场使世界同质化,从而消除民族国家和民族文化”,而乌贝克则言“全球化就意味着非民族国家化”,“全球化的一个结果是,政治上得到合法性认证的民族国家,在实践中经常受到无合法性认证的非国家行动者的制约和误导.因此,任何国家为了重新获得国家主权,必须放弃国家主权.”

虽然这种同质化的宣传得到众多社会学者的抵制,但是由于西方文化的强大优势,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所有文化都还是不可阻挡地被纳入了一个同质的“西方文化”的范围之内.今天,我们从穿的衣服、开的汽车、看的电影、吃的食品、用的语言、日常的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可以看到西方的影响.“今天文化全球化的发展中每一潮流从根本上都处于西方思维方式的影响之下.”即使代表着正义与公正的国际公约组织也成了西方发达国家推行文化帝国主义战略的工具,对此,卡普尔在《全球化与文化：探索虚空》一文中气愤地说,“全球主义这一术语不知廉耻地意味着一种市场意识形态,它由国际货币基会组织、世界银行和G-7(七国集团)执委会所支配,通过关贸总协定而登峰造极；它也指代一个全球市场,在其中‘赢得’冷战的美国充任道义上的总管.它规定了自由贸易的原则,并且以同样普遍的模式规定了人权的标准以及历史和文化研究的准则.所以,正在被全球化的乃是美国风格的资本主义,及其固有的世界观而已”.

由于打着人道主义的口号,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新侵略策略披上了一层温情面纱.不过,针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新侵略战略的改变,理论家们还是做出了积极回应.葛兰西提出了文化霸权理论,认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的统治不再是依赖暴力,而是依赖舆论,依赖于它对市民社会的文化霸权控制.重要的是霸权的形成并不是统治者单方面的意愿,而是由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谈判后产生的,是被统治者某种“自愿的赞同”.因此,要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就必须首先颠覆它的文化霸权,而颠覆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必须要在市民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开展斗争.斯塔夫里亚诺思、佩查斯、哈里森等先后提出文化帝国主义理论,佩查斯更是明确提出文化帝国主义的概念,认为文化帝国主义就是“西方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文化生活的系统渗透和控制,以达到重塑被压迫人民的价值观、行为方式、社会制度和身份,使之服从于帝国主义阶级的利益的目的”.斯汉摩根索在《国家间的政治――为权力与和平而斗争》一书中也说：文化帝国主义的目的就是“征服和控制人的头脑,作为改变两国权力关系的工具”.虽然汤林森在其名著《文化帝国主义》一书中从多个方面否定文化帝国主义的存在,但他还是在一开始就描述了一幅记录一个澳洲偏远土著家庭看电视景象的照片,而这幅照片恰恰“表征了文化帝国主义的现象”.

二

民族文化受到文化殖民的严重影响.民族文学也自然不能避免.普世主义者不仅宣称要建构单一的“全球文化”、“世界文化”,而且还宣称应该要建立“全球文学”或“世界文学”.关于“世界文学”,歌德和马克思早就有所论述.但同是倡导“世界文学”,歌德和马克思与普世主义者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普世主义者主张取消民族文学的独立性,歌德和马克思则主张在民族文学的基础上建构世界文学.

在普世主义的宣传下,民族文学受到的威胁首先是来自全球主义者宣扬的消费主义.在消费主义的支配下,消费者永远是上帝,一切皆为商品,世界湮没在购物的狂潮中.在资本主义国家主导下,经济全球化所遵循的正是这种商品化原则支配的消费文化.“全球化经济方面的其他形式现在把我们引向最后一个层面――社会的层面：因为它检测定一种‘消费的文化’.这种文化一般在第一世界――首先是美国――得到发展,而现在系统地在全世界蔓延”.文学不再是审美,而是一种商品,阅读文学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商品消费,文学创作也已经转化成一种文化工业生产.这样,消费文化就导致了作家、作品和读者之间传统关系的改变,使传统文学的创作和阅读方式不合时宜；同时,商业化操作下的文学主题、审美情趣和叙事方式也与传统文学迥异：无深度、无意义、无规则、零散的解构、破碎的幻想、纯粹的虚构与荒诞、对躯体和隐私的性描写、轻松娱乐的怀旧情调等,完全斩断了与传统的血脉之根.重要的是,文化工业和流行的消费主义也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商品占领第三世界的文学消费市场奠定了基础.近年来,各国文学市场上流行的《哈里波特》就足以证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工业给第三世界民族文学带来的巨大冲击.

其次是来自取消民族语言的宣传.民族语言是民族的身份标志,对一个民族国家的入侵莫过于直接取代它的民族语言.看看非洲国家和印度至今说着英语的人们,读一读他们用英语创作比用本土语言创作还要优秀的文学,我们就会明白文化殖民者对民族国家的危害之深.经济全球化时代,文化帝国主义更不会放过用自己的语言取代其他民族语言的努力.有人统计,世界上超过三分之二的科学家使用英语写作,全球四分之三的邮件是用英语写的,而全球电子恢复制度中的信息,80％是用英语存储的,不说英语已经无法与国际交流,许多非英语国家不得不将英语纳入到自己的国家教育体系.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全球正掀起学习英语的,世界对英语的依赖还有被加强的趋势.英语已经威胁到其他民族语言的存在.针对全球对英语的依赖以及英语正在造成的对其他民族语言的严重威胁,美国哲学家罗伊韦瑟福德欣喜若狂,将其视为是“美国作为一个军事、经济和娱乐超级大国主导”的结果,他相信,这将保证世界的和平――“世界各地的爱国主义和沙文主义者最最恐惧的事情就要变成现实了：我们最终要变成‘一个世界、一个政府、一种文化’了”.可见,语言问题不再是简单的交流,而是已经上升到意识形态输出的高度.

三

实际上,民族国家对这种广泛存在的文化帝国主义已经有越来越清醒的认识,并且不断采取措施加以强烈抵制.民族国家呼吁,经济全球化时代不应该放弃融入全世界的进程,但同时也要重视民族特性,保持民族独立性,“我们的最终目的当然是,按艾蒂安巴利伯的表述,‘一种国际主义的公民政治’.但这种政治的成功必须仰仗个人和团体的智慧和创造力,正是他们的智慧与创造力贯穿起个人、地方与全球之问的经纬.民族特性,作为一种处于中间位置的特殊形态而非分裂的地区特性,无论在文学之中或是在其他领域之中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使曾经做过帝国主义殖民地、深受殖民文化影响的国家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也产生强烈的回归愿望,希望摆脱西方文化的影响,融入本土,重返民族文化,“为了确保得到解救并挣脱白人文化的无上权威,这些本土人感到需要重返他们陌生的根,不顾一切代价地融入他们自己的那些未开化同胞”.于是,在民族文化与文化殖民相对抗中,作为民族文化之精神身份标志的民族文学自然被赋予神圣的使命,成为一面战斗在前沿的导航大旗.

在与宣扬单一同质“全球文化”的文化殖民者的对抗中,强调全球化的多元文化存在是必要的.“在一个受到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技术日益同一化所产生的后果威胁的世界上,为多元文化主义变化可得到广泛的响应”.然而强调民族文化特性,保持民族独立性,各民族国家在经济全球化同发展,并不表明全球就完全处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经济全球化时代,随着各民族文化之间往来的加强,各文化之间必然存在着竞争和某种程度的冲突,虽然这种竞争是在互相平等的平台上进行,但同样会给发展中的民族国家带来巨大压力.

不过,笔者认为,文化竞争是人类文化发展进程中出现的比较鲜明的文化多样化形式,一个国家只有保持文化竞争状态的存在,才能使本国文化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局面.因此,多元文化之间的竞争必然促进各民族文学的互相借鉴.民族文学的发展虽然离不开传统的文化之根,但是也不能囿于传统文化,需要放开眼界与世界沟通.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民族文学之间通过交流取得成功的例子数不胜数,如中国民族文学特有的形式――“词”就是其中之一.众所周知,“词”是一种配合音乐可以歌唱的乐府诗.作为乐府诗,乃是唐宋前中国的一种传统诗体；而“词”所配合的音乐则是“宴乐”,所谓“宴乐”就是中国西部各兄弟民族的音乐,以及中亚西亚和印度的音乐.因此,“词”又被称为“胡夷、里巷之曲”.可见,“词”乃是中西交流融合的结果,没有这种交流就不可能产生这种代表着宋代文学辉煌成就的文学形式.同时,“词”的产生和在宋代取得的成就也证明了文学的民族性与开放的世界性并不矛盾.

因此,民族性虽然与文化殖民者宣称的单一同质“世界文学”对立,但不与歌德所言的“世界文学”悖逆.歌德所说的“世界文学”是众多民族文学的汇集,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文学形态.对此,朱光潜先生曾说,“‘世界文学’不是把某一‘优选’民族的文学强加于世界,把各被统治的民族的文学全压下去,如帝国主义者为着侵略,在‘世界主义’的口号之下所宣传的.世界文学是由各民族文学互相交流,互相借鉴而形成的；各民族对它都有所贡献,也都从它有所吸收,所以它和民族文学不是对立的,也不是在各民族文学之外别树一帜.”在前面我们曾将“全球化”界定为“由于科学技术发达而带来的对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内资源的全球性共享”,对于民族文学而言,在全球化时代共享的正是这种“世界文学”,特别是因为科学技术的发达,民族文学共享“世界文学”的条件更加便利.经济全球化时代,在“世界文学”光芒的照耀下,民族文学将会更加茁壮.

人类正在走过一个伟大的历程,而这个历程却是阴暗和阳光共交织,诱惑和陷阱同起舞.希望就在前方,巨石却横在脚下.路在何方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民族国家以及象征着这个国家的民族文学却又不得不慎重做出自己的预言和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