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帝王的信义

公元前206年,在反秦起义军的大帐中,发生一起惊心动魄的较量.

项羽派遣的使者风一样进帐来,神情傲慢地递给义军盟主熊心一封信,信的内容简单而生硬,要求熊心更改、毁弃当初的约定,重新考虑天下归属.当时,项羽刚刚在巨鹿之战中大破秦军,拥几十万精兵强将,气势如虹,所向披靡,而熊心只不过是象征意义上的盟主而已,根本没有实权可言,就是刘邦,跟项羽相比也差远了,项羽提出的要求,熊心敢说半个不字!然而大大出乎使者意料的是,熊心把项羽的要求明确而坚定地回绝了,称一个人要讲究诚信,必须完全按照原先的约定办事!

原先的约定就是：谁先攻下函谷关进入秦朝首都咸阳,就尊谁为大王,而现在,刘邦已经是事实上的先入咸阳者了,按照约定,刘邦就应该为王.

项羽不干了,认为自己功劳最大,实力最强,凭什么把天下拱手相让?

熊心曾经牧羊为生.几年前,熊心的爷爷楚怀王应邀前往秦国,却被秦国扣为人质,要求割地换人,楚怀王宁死不屈,最后竟然客死秦国,楚怀王的死,让楚国人对秦国恨得咬牙切齿.由于国破家亡,为躲避战祸与政治迫害,楚怀王的孙子熊心化身为平民,隐姓埋名,照看一大群山羊,聊以度日.时局混乱,熊心既害怕与外界接触,内心里又渴望投入到反秦大军中,实现报仇复国的梦想.当然,熊心做梦也不会想到,忽然有一天会有人把他抬出来,直接称他为“楚怀王”.楚怀王?那不是自己爷爷的谥号吗?!熊心一头雾水.与自己尊敬的爷爷共用相同的称号,熊心一时转不过弯来.有人把意思点穿了：如此做法,目的就是想利用楚国人对楚怀王的怀念,激起对秦朝的更大仇恨,希望熊心能传承爷爷楚怀王的威望,以凝聚民心,增强士气.

起义大军拥熊心为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把他当成一面旗帜,一个符号,一个工具而已,这一点熊心心知肚明.但熊心并没有消极对待,而是积极进取,尽心尽力：形势危难之际,他亲理政务,谋划战局；他提拔将领,亲任统帅；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把一个形式上的盟主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形势渐渐明朗起来,夺取天下是迟早的事了.

举事一旦成功,分享胜利成果往往成为棘手的事情.在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上,熊心别具匠心地发布了自己的政治宣言,拟定了一个君子协定：以后随着战事的发展,谁最先攻下函谷关,进入秦国首都咸阳,就尊他为王（先入关者王之）.这个公平的协议,当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这意味着谁都可能成为以后的“王”,就连项羽,也是举双手赞成的,在他看来,凭自己的本事和实力,咸阳迟早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参加会议的各路将领当众举手表决,熊心郑重地盖下大印.

没有想到的是,刘邦率先打下函谷关,攻入了咸阳.

果然现在,项羽也来讨要天下了,天下只有一个.在这个骨节眼上,楚怀王熊心的处境很尴尬也很危险：一边是实力雄厚,气势汹汹,势在必得的实力派人物项羽,一边是颇得人心,名正言顺的“先入关者”刘邦.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人都会面对现实,权衡利弊安危,选择变卦违约,也就是宣布当初的约定无效,把皮球踢给别人,甚至送个顺水人情直接宣布项羽为王也说不定.然而熊心并没有见风使舵,而是明确而坚定地遵守当初的约定,毫不拐弯抹角地宣布：“如约!”回答得那么干脆响亮!

使者气呼呼地走了.熊心帐下的谋臣骚动不安,纷纷劝谏他慎重考虑此事：刘邦虽然最先进入咸阳,但毕竟力量太薄弱,根本不是项羽的对手,而项羽则实力太强大了,违背他的意愿后果真的很严重!熊心淡淡一笑,然后严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天下,本来就应该由最贤明最有能力的人治理,现在,刘邦有德有能,又顺从天意,首先进入咸阳,我们怎么能只顾个人荣辱安危,而违背约定办事呢?”

得到使者的回信,项羽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即要了熊心的命!但项羽转念一想,此刻不是动怒的时候,毕竟,熊心是名义上的天下盟主,他的决定具有法律效力,而且,弑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不到万不得已,就没有必要用此下策.于是项羽亲自出马,跑了一趟熊心的大营,两个昔日的好友加同志进行了一次长谈,也是最后的摊牌.即使从今天的角度,我们也认为项羽有一大堆理由说服熊心：亲不亲,故乡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人要知恩图报,你熊心是我项羽找到并拥立的,你身上的羊骚味还是我项羽亲自给你洗去的啦!怎么能忘恩负义?!更何况,当今形势,谁要挡我项羽的道,都是螳臂挡车,死路一条!

改变约定的理由可以罗列一火车皮,但熊心铁板一块,油盐不进.项羽的一贯为人,尤其是在进入咸阳以后的烧杀抢夺暴行让世人寒心,熊心已经从心底里瞧不起项羽了,更加坚定了遵守约定的决心.熊心坚决不搞小圈子,不搞小团体,更不肯徇私情用小人,他甚至对项羽的威胁嗤之以鼻,称我祖父连虎狼之国都不怕,至死都没有屈从秦国的要挟,我要是面对惧怕了,那还是楚怀王的种吗?!

想一想都让人敬佩：义帝不可能不明白,以自己的处境,想要对抗项羽,确实是以卵击石!而只要本能地顺从一下杀气腾腾的项羽,就能避灾免祸,违心地更改一下当初的一纸约定,就能非贵即富,而且这样做似乎并不会背负什么骂名,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然而熊心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一股什么力量让他的脊背如此坚硬?!

熊心丝毫没有松口让步的意思.项羽起身离去的时候,熊心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露出的凶光,但熊心早已做好了最坏打算,他决心以自己的爷爷为榜样!生死算什么?大丈夫立天地间,当重信义轻利益,重气节轻生死!战国时代的孟子就说过,“威武不能屈”,你项羽耀武扬威,我熊心就是不屈服于你!

在谋士的策划下,项羽拿出最后几分耐心,突然尊熊心为“义帝”,你不是讲信义吗?我尊你为义帝,给足你面子,给齐你台阶,看你识不识抬举!看你能不能转过弯来!看你是准备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面对突如其来的高帽子,熊心的部属欣喜若狂,认为机会难得,又一次苦苦劝谏,劝熊心就坡下驴,劝他礼尚往来做个顺水人情,劝他认清天下形势不要把项羽真惹毛了!熊心轻轻叩击桌子,掷地有声地说：“如果要我违背意愿,要我背信弃义,那我还不如回山野去牧羊!”底下的人叹息不已：熊心同志是不是放羊放久了,变成了羊脑袋啊?!也许,我们很难以今人的眼光去看待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也无法从非政治的角度去评判项羽的所作所为,但是,熊心如此不顾后果地坚持当初约定,体现了他的是非标准,符合我们中华儿女的行为准则,诠释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做人道理,犹如一道闪电,让中国历史陡然增色不少,就连以后的牧羊人,也会为之骄傲.

熊心被尊为义帝后,依然没有任何向项羽示好服软的动作,不可一世的项羽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封为“西楚霸王”,你熊心不封我,我就自己封!我不但要封我自己,我还要大封天下：项羽一口气封了几十个王,让各种“王”遍地开花,让天下各个角落都塞满“王”,而且只给刘邦封一个小小的汉王,看你熊心怎么去“如约”!看你刘邦怎么去“王之”!

然而,熊心还是软硬不吃,项羽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半点回响,一个人跳独角舞,项羽感觉有点无聊.终于,项羽决定动粗了,他首先以“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为理由,要把义帝熊心迁往南蛮之地郴州,湘江是长江的上游,而郴江又在湘江之上,够“高”的了,理由冠冕堂皇,实际是让义帝远离了当时的政治军事中心.项羽尊熊心为义帝,原来也是为把他迁往偏远的地方打伏笔!

接到项羽的搬家通知,熊心的部下脸都吓白了,郴州在当时还很荒凉落后,大家知道,此去绝非好事,于是齐刷刷跪下,言辞恳切地做熊心的工作：你看,项羽说封帝就封帝,说封王就封王,现在又要把我们发配边疆,天下有几个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你一心维护的刘邦,又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这天下,事实上已经在项羽手里了!面对现实,向项羽认个错,及时改变约定吧,也许还来得及!熊心镇静自若,不为所动,你们不要劝我了,就是项羽把刀架在我熊心的脖子上,我也不会背信弃义!

出发那天,熊心在船上召集大家开会,再一次表明态度：我熊心是不会违背当初约定的.你们愿意跟着走的跟着,不愿意的,敬请自便,我熊心一个人去郴州也无所谓!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要求靠岸下船走人!

为了铲除后患,项羽指使部下进行刺杀行动：既然你熊心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也不能给别人利用!远远的有一艘大船横在江面,船工努力想绕过去,那船却靠过来了.上来一大,手执利器,凶相毕露,熊心面无惧色,凛然大声问：“我是当今义帝熊心,来者何人?!”喧闹顿时静下来.来人是衡山王吴芮和临江王共敖,称杀的就是义帝熊心!熊心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不愿多说,不慌不忙地吩咐随臣取来一壶酒,往家乡的方向斟三把,双膝跪下,叩头拜祖：“前辈们,晚辈对不住了!我今天为了坚守信义两个字,就要身首异处,但是,晚辈问心无愧,死而无憾!唯愿天下苍生能够享有太平日子!”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熊心起身准备赴死,来人却已经撤走了.衡山王吴芮和临江王共敖两人临时收手,没有去做这一遗臭万年的事情,算是明智之举.

大家都意识到,继续前行还是凶多吉少.有人建议,项羽已经起了杀心,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干脆一起投奔到刘邦帐下算了!熊心厉声斥责：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信守当初约定,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三不畏生死,全都是为天下苍生着想,怎么能到刘邦那里寻求保护坏我堂堂义帝的名声!当然,也许熊心自己也清楚,就刘邦的那点实力,投靠他,并不比到郴州去安全多少.

疲倦惊惧的人群抵达郴州时,天已黄昏.林中之城,只看到树,很难看到房屋,这就是郴州?!直到看见稀稀朗朗的灯火,才让人心生温暖.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停船上岸,熊心一行面容憔悴、举止落魄,一副逃难行状,就连撑船的艄公都不忍多看.落后但淳朴,偏僻但清丽的郴州,用她宽厚的怀抱接纳了义帝熊心一行.熊心毫不气馁,他认为,眼前虽不咋地,但比以前在山上牧羊的生活还是要好多了!见头头都是笑呵呵的,大家不再怨天尤人,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动手清扫房舍,梳理行装,总算安顿了下来.

熊心和使臣们想去郴州的大街小巷走走,在一汪水大质清的井旁,大家对着清澈的泉水照照脸,洗洗手,连称好水,好水!熊心有感而发,现在大家都穷途末路了,就叫穷泉怎么样?话音未落,九江王黥布佩剑带兵出现了,大家慌乱起来,纷纷退到一边.熊心知道,黥布杀人不眨眼,这回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

艰难的抉择,再一次考验手无寸铁的熊心.黥布其言不讳地对熊心说：“项羽大王做梦都想你以义帝的名义,给他这个自封的西楚霸王下个正式的批文!只要你脑筋能转过弯来,繁华的首都随时欢迎你,无数的珠宝属于你,天下的美眉等着你!否则,我黥布的剑可是锋利无比的!这一次,随臣们几乎是哀求了,最后的机会,不容错过呀!”

熊心一言不发.

黥布再问一遍,熊心还是一言不发.

黥布狠狠地逼视着熊心,拔出宝剑指着他的胸口：你到底答不答应?!回答黥布的是行动.熊心猛地向前一挺,剑入胸膛,血流如注等曾经号令三军的反秦盟主就这样死了,中国继秦始皇、秦二世之后第三个称“帝”的人就这样死了!

黥布抽出宝剑,确认熊心已死,俯身井旁,想把满身的血污洗去,却看见自己扭曲变形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大蠢事,这位刽子手,竟然发出了哀叹：“我将遗臭万年了!”说着把宝剑向地上一掷,由于用力过猛,整个剑身插入土中,只留剑柄在外.那口清泉被称为穷泉,也有人冠以剑泉的名字,阴气逼人.

那天,郴州城哭声四起,遍地缟素,人们被熊心之举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们不畏惧项羽和黥布的魔爪,纷纷加入送葬的队伍,最后好生安葬了熊心,名之为义帝陵.

得到黥布的复命,项羽心中石头落地,不过,他的内心深处却不知不觉浮出一丝阴影,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刘邦得知义帝被害后,痛哭流涕,以君臣礼节给熊心发丧,并以弑君之罪讨伐项羽,楚汉战争爆发,大战70次,小战40次,每战必胜,追得刘邦到处跑,然而杀掉义帝熊心以来,项羽总感觉心里老不踏实.

最后一战,项羽大败：在垓下,项羽一夜之间四面楚歌,溃不成军,落得一个别姬自刎的下场.

义帝死了,死于项羽之手,死于坚守信义；义帝死后三年,项羽也死了,死于楚汉相争,死于背信弃义.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