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的空间意义

在商楼林立的都市中,写字楼是标志性景观.写字楼群往往占据着都市最显赫的地段,各抱姿势,展现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大堂金碧辉煌、电梯高速便利、工位整洁私密,大楼四周则绿地环绕,幽静而闲适.然而随着继续深入,在第一印象背后,人们会发现相反的情形：正像竞相攀高的楼宇几乎封锁了蓝天一般,写字楼内也并不总是像它所营造出的那样慷慨坦荡,而是隐藏着某种精明的监控痕迹：路径的曲直、空间的大小、装修的风格都精心策划,约束着人们的行径.写字楼空间受控于都市文化,它虽是建筑,却离不开“都市”这一定语；它的物理参数,功能布局、配套设计等看似独立,却怎么写作于“都市建筑”这一中心主题.写字楼空间是都市的衍生物,是组成当代都市意义整体的一部分.

一、绿地与休闲逻辑

大片精心设计的绿地,是构成写字楼公众形象的重要因素.越是处在黄金地段的写字楼,楼下的绿地越是精致,这些绿地把写字楼区变得好像开放的公园：那精巧的布局、曲折的小径、乃至每一个可供休息的台阶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它们出现在某个地方,看似不经意,实际却充满机巧,是园林设计师和写字楼布局者反复推敲、巧妙安排的结果.

写字楼体现着高效率、高产出,却并不刻意营造紧张气氛,相反,休闲理念在这里很受重视.那些花坛绿地,体现出都市的休闲逻辑.从绿地到大堂,写字楼始终是敞开的空间.绿地上的山石、花草、雕塑和喷泉,都随意地摆放在公众视野之内,谁都可以毫无限制地参观浏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比其他区域更好地体现了公众的平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堪比公园般干净精致的地方,却并没有人满为患,甚至连散步的闲人也极其少见――人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片绿地.

写字楼绿地的利用率并不高,那些石子铺就的弯弯小路、那一丛丛油绿的灌木反而成了进入的障碍.如果说一般的道路代表着通达的便利性,能以最快速度将人们带到目的地,花坛里的小径则更多诉说着含蓄和挽留,它们的存在,是为了诱导人们的足迹踏遍绿地的每一个角落,不遗漏任何一处风景.这在无形中给急于办事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可以说：写字楼绿地里曲线迂回的小径和写字楼之间直线宽阔的道路,体现了两种完全相异的话语逻辑：绿地曲径有意放缓速度,显示着楼内人神闲气定、亲近自然；楼间大道讲求速度和效率,说明工作过程中的商业精神.这种区别也体现在写字楼本身：一栋功能完善的写字楼,必备高效率的电梯、、网络环境；但与悠闲品位相符的咖啡厅、健身房也不可少.绿地的话语逻辑规范着出写字楼空间的两个侧面.

这些还都不足以解释写字楼绿地的空旷.在人口稠密的北京,一片平常的小草地也值得珍惜.写字楼绿地是开放的,交通也便利,周边又不乏流动人员.奇怪的是,在写字楼的绿草地中,抱着休闲目的的人总会因心理的焦灼而坐立不安.这块绿地上没有园丁或保安的警惕目光,但处处都给人以被控制的感觉.它毫无遮拦、完全敞开,如果有几个人逗留,必然遥遥相对,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视野中,每个人都侵犯着别人的领地,同时也遭到别人侵犯.写字楼绿地利用空问的开放驱逐人群,在美丽诱人的同时保持了清静,这种做法无形中与纽约公园的改造异曲同工.美国学者朱克英(SharonZukin)在其《城市文化》一书中,记录了纽约公园的改造历史：公园曾容纳着各式各样的人群,玩耍的孩子、栖息的老人以及爱运动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满意的场所；同时,移民工人在此散步、精神病人在此野营、吸毒者和无家可归者更把它当作庇护所.然而,在城市管理者眼中,人员杂乱的公园无疑是安全的隐患.他们关闭公园,在进行“广泛的风景美化”同时,将包容与排斥原则隐含进公共空间的规划.“当公园重新开放时,开放的视线使儿童,打球的人和坐在长凳上休憩的老年人在使用各自的空间的时候得相互提防.”

写字楼绿地是彻底开放的空间,与中国传统园林设计中合而不露的格局完全不同,没人能产生私密感,与之相应的安全感也荡然无存.这种不安来源于设计过程中隐含的展示性语汇：绿地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展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写字楼视野之中.坐在写字楼群中的空地上,四周都是几百倍于人的高大建筑,越发显示出入的渺小；而想到在安静的写字楼内,任何人都可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就像看着沙盘中的模型,这种被参观的感觉更令人手足无措.绿地是写字楼门前美丽的地毯,可是有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地毯上安然地休息呢

对于写字楼来说,绿地是必须的：拥有的绿地面积越开阔、设计得越工巧,写字楼本身便越显得高档,无论形象上还是气势上,绿地都是烘托气氛的必需品.它的存在把写字楼与周边的环境隔离开,使它的形象如同君王一般远远倨傲地挺立,无比高大和威严.站在绿地中向上望去,白云在蓝天的背景中慢慢后退,而写字楼则渐渐向下压.在这个巨大的建筑脚下,哪怕是再有气度的人物,也仿佛蝼蚁一般脆弱而渺小.过于高大的建筑物本身就是对自然的挑战,而写字楼上耸入云端,下植入地底,更加大了人与自然的疏离.

为减轻高大楼群给人带来的压迫感,设计师们将地面公园般的人造景观设置成开放式.放射状的花坛尽量夸大扩张效果,使这些原本在城中心就很难得的空间显得更加开阔.一些小而精巧的景点则很好地凝聚了绿地中步行者的注意力,使他们的目光平视甚至向下看、向近处聚焦,从而忘记了周边高大建筑的压迫.在最初的散步过程中,美丽的绿地是值得骄傲的财富,写字楼成为绿地的背景,这种本末倒置的视觉效果很大程度上放松了工作中紧张的神经.绿地提供了一种伪造的自然环境：草坪的光合作用无法中和汽车尾气,人工水景离不开中水循环.从改良环境的实际作用上说,这个人造自然的功效微乎其微,但它的象征意义,它对心灵的抚慰,它所代表的那种对休闲的重视却是不可替代的.所以,虽然对于整日潜伏在写字楼中的男女来说,写字楼绿地好像自欺欺人,但它所体现的休闲逻辑却是作为都市主流的人群必须读懂且遵循的.

二、大堂与面子经济

大堂是写字楼的脸,它通常是写字楼内最宽阔的公共空间,也是最豪华最漂亮的区域.进入大堂,那庄重遥远、水泥巨人一般的写字楼一下子活了起来,威严的外貌带上了表情,变得真实和个性化,将访客拥入其中.这种表情是亲切感和威慑力的结合,是写字楼自我表达的又一语言.虽然写字楼主要功能在办公区域,但办公室一般不作装修,方便客户按需求配置.办公室讲究简洁明快,可利用空间大小是重要标准,这与大堂和电梯厅的富丽堂皇恰成强烈对比.写字楼挑高的大堂通常要占去三、四层楼的空间,它的高度、进深、装修、配置、电梯数量、水牌上的LOGO甚至前台怎么写作员漂亮与否和文化程度都是评价要素,进入大堂的第一感觉就是在技术指标之外衡量写字楼的重要感性标准.

豪华大堂显示着自信和大度.在这个拥有旋转门、水晶灯的恢弘空间里,挑高的天顶使访客的气势不自觉地矮了几分.充裕的空间是一种有资格和实力的表现,透露出不急于把每寸土地都转化为办公场所的泰然,只有这样,才使里面已经转化的那部分更为金贵.连休息区都传达出写字楼的优越感,作为客户等待和休憩的场所,这里有舒适的沙发、饮水机、一次性水杯,有的写字楼还提供免费且高品质的茶或咖啡.夏天的冷气,冬季的暖风把这里调理得四季如春.由园林公司定期更换的摆花光鲜油亮,就好像楼里的员工一样精神饱满.进入大堂.人们可以自如地享受写字楼带来的免费怎么写作,它们由写字楼内的企业共同提供,带给人们一种错觉：楼中的物质极其丰富,已经到了免费请他人共同消费的地步.这是一种炫耀型消费,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多年前就指明其根源,“对有闲的绅士说来,对贵重物品做明显消费是博取荣誉的一种手段.但单靠他独自努力消费积聚在他手里的财富,是不能充分证明他的富有的,于是有了乞助于朋友和同类竞争者的必要,其方式是馈赠珍贵礼物、举行豪华的宴会和各种招待.”办公场所提供的免费饮料是写字楼通过大堂透露出的炫耀表情,它很好地将人们导向对写字楼内企业的认同感,即“有闲等于有钱等于可靠”,“慷慨等于有实力等于值得合作”.

在写字楼大堂内,会有一个宽阔的台面以及一两部留给前台小姐.这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身穿制服、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用中英双语流利地应答.看到连前台怎么写作员都能享用如此宽大干净、材质精良的工作台,人们难免对写字楼内企业的高大形象充满敬意.以往的单位大院有栅栏门,办公楼有传达室.传达室也能在心理上起到提升楼内权威的作用,但重重的关卡无形中将楼内变成了一个衙门般难以接近、令人头疼的地方.写字楼是开放的,访客就是潜在的商机.虽然内部办公需要相对封闭的良好环境,但对环境的保障已通过有经验的物业和够档次的租户自身协调来完成,绝不人为地设置进入障碍.前台小姐们脸上挂着不卑不亢的职业化笑容,这笑容里没有一丝暧昧的甜蜜,也没有一点生硬的勉强,正是这种训练有素的表情区分出了一个自然状态的人与写字楼工作状态下人员的不同.的确,即便前台也是专业化、有分寸的,与写字楼的整体形象水融.对怎么写作人员到位的培训与大堂豪华的装修一样,也是一种炫耀性消费.在《有闲阶级论》中提到：门客、妻儿、仆役等协助有闲绅士消费他们过剩的财富,形成写作技巧消费.这些人的消费是属于主人的,由此增进的荣誉也是对主人生效的,他们的消费体现主人或保护人的投资.后来,这种写作技巧消费的表现者逐渐缩减为穿着制服的仆役,因此制服成了屈从的标志.前台小姐以及写字楼内的保安、物业、保洁员们所受到位的训练来源于租户的投资,他们无权在工作中表露出个人习惯,也无权选择喜好的服装,那统一式样的职业套装是从属地位和怎么写作身份的表记.

在一个以经济效益为根本的环境中,财富不会像贵族时代那样只因一个显赫的姓氏就能获得,企业的每一分收入都靠员工的努力,所以每一分支出也要花得在情在理,不会真的像“有闲阶级”那样纯粹为增加荣誉.豪华大堂决非仅仅图漂亮,业主们此时的慷慨完全基于对投入产出比的精打细算――他们深谙面子经济的玄机.对于一些小企业来说,与客户在写字楼舒适宽敞的公共空间洽谈,既有现代感,也比独自负担会议室经济省事得多.由于写字楼内客户群消费水平较高,许多公共信息企业和媒体乐子向顶级写字楼客户提供特殊折扣、优先试用及免费怎么写作,这也是实力尚弱的小企业单凭自身力量难以得到的好处.

豪华的大堂,高档的装修,顶级的配置和完备的后勤,不仅能给写字楼中的企业带来相应的怎么写作和荣誉感,更能树立品牌；而规模化的成片写字楼群在品牌打响后,更带来丰厚的经济效益.不仅写字楼中的企业奉行面子经济,其间人际关系亦如此：当人们由于不得不接触众多陌生面孔、无法深入了解而不知所措时,着装是否得体、礼仪是否恰当就是判断对方性格、阶层等属性的依据.个人形象成为都市人塑造自我和认识他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个顾惜面子、通晓并遵循社会通行法则的人,其沟通效率、合作态度、处事原则以及社会性就应当有相应的保障.

三、电梯、工位与空间权力

如果把写字楼比做一座城市,电梯就是主干道上飞驰的汽车,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把人们飞快地从这一端载到那一端.媒介学家声称道路和高速运行的交通工具缩小了空间距离,电梯则将征服高度变得轻而易举.这是一个奇妙的空间,可以是一个铁笼,也可以是不锈钢箱或者水晶匣子.在克服了对幽闭的恐惧和对机械故障的忧虑后,人们逐渐对电梯这个日常生活工具习以为常,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它因封闭而神秘,因狭小而无趣的本质.乘电梯的那一小段百无聊赖的时间里,人们编出许多鬼故事和小笑话.

更多的人会下意识地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或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壁整理一下头发和衣领,他们以为自己正处于隐蔽的私密空间,其实写字楼中大部分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处于被监控状态.办公室人员众多,谁都不会显得特别突出,而电梯那狭小封闭的空间中.一个人的行为却特别明显.独自乘电梯往往是被监控得最为严密的时刻,虽然在密不透风的电梯中,人们常感觉幽闭孤单,但实际却全程被控,完全暴露在他人视野之中.

随着技术的日益强大和普及,人类移形换位的梦想已经通过飞机实现,顺风耳和千里眼的传说也已园和监视器的使用变得习以为常.从楼梯到移动铁笼再到高速观景舱的电梯进化会像人类依次使用石器、青铜器、铁器一样逐渐模糊,人对体力极限和高度的感觉也会日渐钝化,可能不再对电梯空间有什么奇特的想象.但无论如何,电梯衍生出的意义远比它所占的空间大得多.

当人们踏入写字楼时,就已经进入相对封闭的空间,电梯不过强化了这一点.为减轻封闭性,景观电梯应运而生,它以通透的玻璃抵消了隔绝感,起到一些心理安慰.

办公空间是写字楼的主要功能区,但它却往往是最为普通和简陋的地方.一个企业,无论多么重视文化和包装,也不会把办公室装修得特别豪华.因为工作时间需要集中精力生产价值,不应该分心.面子上的漂亮是给别人看的,办公室需要的是朴素实用.现字楼里的半封闭式工位是一项出色而精明的创举.传统的办公桌平面敞开,五六个桌子一摆,员工们无论是面面相觑还是背对背,都容易在位置和姿态上展现出微妙的人际关系态势.由于座位之间毫无屏障,每个人的行为都一览无余.给人以互相监视和被监视的感觉.相互间必须的隐私距离限制了办公室的容量,一间传统办公室最多坐十来个人,否则将与教室无异.而半封闭式工位则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空间利用率,1.5米、1.2米甚至1.1米的工位隔断,把公共空间划分为无数个狭窄的格子,强行把人们固定在一定的活动区域内,人和人之间仅仅隔一层三合板或磨砂玻璃,但就是这么一道小小的屏障,却给人意想不到的心理保护：偶尔的私人行为得到掩饰,在这一点几平米的空间里可以自己做主.

写字楼中的办公区域大多是宽阔的大开间,省却隔墙、增加可利用面积.能将大量办公人员以如此高的密度集中起来而不显得嘈杂,完全有赖于工位隔断.每个人的小格子都是受保护的,未经允许到别人工位上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即便是同一办公室里的同事,也常常优先选择网络或者方式商谈.对于大多数写字楼人员来说,小小工位是从公共空间里划出的私人领地,他们在这里工作,同时也吃零食、睡觉、化妆、看漫画、打游戏、炒股、养花种草、谈情说爱.许多论坛中都有“秀”工位的帖子,“晒办公桌”成了时行的晒客们钟爱的主题.一名网友得意地说：“电视剧奋斗中路涛应聘那家大设计公司,其中路涛的座位就是我的座位！哈哈等”“’

对私人空间的尊重,显示出现代意识与传统意识、现代管理模式与传统管理模式的区别.小工位为节省办公空间和保护个人隐私提供了很好的屏障作用,当然,这种遮蔽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屏障,站在座位背后,工位中所有情况一览无余,监视者也更具隐蔽性.大多公司将工位设置得背对公共区域,员工面前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任何时候都是公开的.工位隔断在员工面前垒起了一道凹形的墙,前、左、右都是墙壁,看不到其他人,却将后背的要害完全暴露在公共视野中.隐私得到形式上的尊重,却在实质上缺席,个体权力在工位的掩护下慢慢丧失.

作为都市的一个具体部分,写字楼空间的命名、划分、安排等都体现出权力的运作.但是,空间权力并不仅仅局限于“生产”和“处置”,它还担负着“优化”的职责.所以,电梯里装饰着通透的玻璃和镜子,把乘梯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面容或者楼下的景观上去；工位隔断则在某些角度提供庇护,让办公室里也可以容纳私人行为,大大增加了亲切感.这些人性化的发明设计使强横的权力在心理上显得柔软温馨,使都市空间被监控的实质更加隐蔽.

绿地主张轻松和休闲、大堂提供免费怎么写作、内部安排私人空间,写字楼中这些颇具人性化的部位试图对传统工作的异化状态进行反拨.但是一旦被纳入社会工作的整体系统,异化就必然存在,因而这种反驳是尴尬的、虚幻的、似是而非的.绿地上休闲的逻辑以闲暇的外表遮盖了紧张的实质,大堂里的面子经济是精打细算后虚伪的铺张,电梯工位等内部设计中权力的控制无所不在、私人空间荡然无存.写字楼是纯粹由都市文化孕育的空间,写字楼的空间意义是对当代都市文化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