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思想.人文

点赞:4048 浏览:1536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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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学术”二字作关 键 词,检索中国期刊网,近十年收录的文章有万余篇,可见“学术”二字出现的频率不低.为什么?因为“学术”在近年受到特别重视.我又对这万余篇文章进行了大体上的归类,除了绝大多数是以“学术会议”报道出现的以外,主要涉及四类问题:其一,学术史的研究;其二,学术个性的研究;其三,学术体制与学术规范的研究;其四,学术创新的研究.与20世纪80年代人们对学术的看法相比,90年代人们对学术的看法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我认为,80年代的学术诉求主要集中在应当给予学术以自由上,学术自由是80年代的关 键 词.90年代的学术诉求不仅是学术自由,而且还是学术自由了以后如何实践、如何取得突破的问题,即如何才能更好地从事学术研究的学术实践问题.这意味着从80年代到90年代,学术的本身向前发展了,人们对学术的观念也向前发展了,这是学术的幸事,虽然这个幸事还需要学界的共同守护才能取得实绩.

依我的观察,若在这场对于学术的关注与阐释中来选择一位用力最勤的学者,除夏中义外大概没有第二人.他于2000年出版《九谒先哲书》,选择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九大学术巨子作为研究对象,他们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胡适、吴晗、吴宓、闻一多、冯友兰、王瑶,深刻分析与探讨了他们的学术经历与心灵路程.夏中义的意指十分明确:通过对这段学术痛史的,来建立中国的现代学术传统.他分四个方面阐述了学统应当如何,这分别是:学术本位、思想独立、科学归纳和朴学文体.其中学术本位、思想独立最重要,因为有了此二者,才能在面对一切非学术的干扰时,能够保证学术的健康发展.因此,在现代学统中,学术本位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学术活动的立场.思想独立是依持,没有思想的独立,学术活动就失去了它的动力,动力系统一旦丧失,学术本位也就必然被瓦解.时隔四年,他又出版《学人本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可谓对这一中心命题的再思考,接着《九谒先哲书》往深处讲学术传统的问题.但就我的阅读感受来看,我认为《学人本色》与《九谒先哲书》各有特色.若说《九谒先哲书》是通过中国现代学术史的检视,用史的事实与经验来确认学术本位的重要性,从而证明没有学统意识,就没有学术的发展,中国现代学术正是在缺乏学统意识的情况下,发展得极不充分的.那么,《学人本色》则将这一形成于前的学统理念,同时放在当代的学术语境中加以表述,既探讨学统的一般必要性,又探讨在当代语境中如何更好地坚持学术本位的思想立场.因此,《学人本色》是以一种更加鲜明的态度来阐述学术本位与思想独立的重要性,阐述它的当代意义,并借此对当代学术史进行一种新的解读与总结,而夏中义本人则通过自己的研究活动来践履与验证学统的活力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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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本色》中的一篇大文必须先读,这就是《思想先知,学术后觉》,它讨论李泽厚对90年代中国学术界的一种解读,即所谓的“学术突出,思想淡化”.从近20年中国思想史与学术史的发展情况看,这一概括之所以引起学界的极大兴趣与共鸣而成为一个话题,这是触动了学界神经,不然学界不会如此激动,将李氏此种观点作为一种定论似的东西加以接受并传播.放大了说,80年代确实是一个思想的时代,那么多的西方思想的传入,那么多的中国问题需要反思,再加上那么的学人都以思想家的面貌出现并介入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为其摇旗呐喊,确实使80年代成为思想的时代而名副其实.此时的李泽厚亦是以其思考的领先性与深刻性,成为思想界的引路人.8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若没有李泽厚的引路,那8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会沉寂得多,也会浅薄得多.80年代的思想之辉煌,确实烧穿了愚昧无知的暗夜,成为迎接新时代的曙光.但80年代毕竟要向90年怎么发表展.无论思考得多么地热烈,总会有沉寂下去的一天.公正地评价80年代,思想的发展本来是建立在思想的匮乏基础上的,所以,思想一方面显得很热闹,另一方面也显得没有根基,因此,在那种语境中出现的思想,本来就是热情有余,却缺乏本质上的坚实.就是李泽厚那样的大家,在80年代不断遭受来自学术界的质疑,他只能用“六经注我”的方式来为自己辩护,却难能在“我注六经”的层面回应学术界,这说明他在提升思想的深刻性即学术含量方面,以及从事学术研究和强调学术独立性方面,还缺乏深刻的反思,缺乏对自己的超越.我有一个看法,思想本来是求理的,学术本来是求真的,思潮本来是求新的.80年代的思想活动类似于思潮活动,包含了求理的目的,但却是用求新的方式来实行的,未及求真的境界,是援思潮入思想,所以,它的求理也就显得声势很大,根基不深,结论欠稳.80年代在收获思想的丰硕成果的同时,也收获了不少秕糠.这表明思想若没有相应的学术做基础,思想尽管可以切中时弊,满足时代对自身的迫切需要,但这样的思想是行走不远的,它不深,不广.其实,思想不仅是对一个时代而言要体现出思考的锋芒,也应该是对一切时代而言还能体现出思考的巨大包容性.对思想提出更高的要求,并且将这个要求与学术相联系,是80年代的思想实践所提出的一个亟须解决的问题.所以,到90年代,当李泽厚面对思想界与学术界从思想到学术的转移,或者说,从思想界的不断收缩到学术界的不断扩容,此时的李泽厚自己感到有点不习惯,那是常情,因为他毕竟习惯了思想的热闹,而不能一下子进入学术的沉潜.可从思想与学术的发展情况来看,这倒是一种有益的深入,不是对思想的模糊中断,而是对思想的深入接力.所以,当夏中义将这一过程看作是顺接,而不是逆反,是对这段思想史与学术史之大势的准确把握.我以为,与李泽厚相比,李泽厚对于思想淡化的不无惋惜,在夏中义这里变成了理所当然.夏中义固然重视思想在人类精神建设上的重要性,但他决不轻视学术在学术史上,也是在人类精神史上的重要作用.他不是埋怨思想在学术中的失落,而是试图解决思想与学术的关联,拓展思想活动的领域,同时也是拓展学术活动的领域.

我个人认为,夏中义在《九谒先哲书》中,虽然涉及了这个问题,却未能展开.比如,胡适是很有思想的,胡适的思想对胡适的学术产生了何种影响,需要说明.不然,就有一个问题纠缠不清、存而不明,到底是思想的工作重要还是学术的工作重要?抑或二者同样重要?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回答,不同的选择.因此,当我在评述《九谒先哲书》时,提出三种知识分子类型时,以胡适为一类,其言下之意就是:思想与学术既可以以分立的方式进行各自的运行,又可以用联结的方式加以融通,或用思想激活学术,或用学术强化思想.在这里,夏中义用思想史与学术史的演变来解决这一问题.当他用“思想先知,学术后觉”来概括90年代的中国思想学术的演变时,若着眼于“思想先觉”,赞扬的是80年代的那场思想解放运动为后来的学术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好像思想解放是破冰船,破开坚冰,学术的千帆竞发才成为现实.同时,若着眼于“学术后觉”,也是对李泽厚的消解.李泽厚原本担心学术突出会造成思想的疲软,担心思想从此淡化下去而有可能被淡出.夏中义则不这样看.他固然重视思想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却摆脱了李泽厚对于思想的迷恋,从而转向给予学术以更充分的肯定,不是将学术纳入思想的视野来加以认识,而是将思想纳入学术的视野来加以认识.结果,“思想先觉”的“觉”是前提,“学术后知”的“知”是结果,二者相比较,甚至后者更重要.夏中义在新世纪里来重新审视李泽厚在90年代提出的思想与学术关系的命题时,立场已经完全不同了,他看到的是学术界从90年代以来增长起来的对于学术的渴望与实践,所以,这正好接上了夏中义对于学统的反思,接上了90年代以来的“学术史”与“学术规范”等学术事件的发生.因此,“学术突出,思想淡化”,在李泽厚那里,有些伤感,有点惋惜,有点无奈.在夏中义这里,命题既然改变成为“思想先觉,学术后知”,这是强调转型,强调发展,强调学术的成熟.夏中义在文中屡屡引述王元化的“有思想的学术”或“有学术的思想”,就是在王元化的命题中看到了思想与学术联姻的可能性,这也就正好促使夏中义的“思想”与“学术”的双重评判标准之形成,这个双重标准,没有一头重一头轻的倾斜,而是用二者的结合,建构全面深刻研究20世纪中国思想与学术史问题的一种开放的有深度的阐释模式.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再到21世纪,思想史上与学术史上的这场实践与认识的迁移,在夏中义的视野中,就是学术发展的一场水到渠成的迁移,思想迁移到了坚固的基础上了,学术获取了它的独立发展的权利,在自己的领域中按照自律的特点运行着.90年代以来的夏中义,在思考学术特性的过程中,越超了80年代的李泽厚,也越超了他那一代学者在80年代对于李泽厚的追随.论证学术的合目的性,成为夏中义在90年代以来所自觉担负的学术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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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的夏中义以其主编的《大学人文读本》蜚声海内外.《学人本色》同样成为夏中义深刻思考人文价值的又一场“思想实验”.结果是,将人文的思考引入学统的思考,在思考学术与思想的关系方面加上思考学术与人文的关系,拓展了思考学术的视野.这体现在如下几方面:其一,思想与学术的关系,一旦转换成人文与学术的关系,更切合文哲研究的特性,因为思想是泛指,人文是特指,特指文哲,这更准确.其二,人文是对人生的关怀,学术虽然应当如夏中义所说的那样应当“务虚”,但此“虚”不是“空”,是不指向直接的小功利,却未必不指向间接的大功利.其三,学术的本身虽然重要,但学术的本身却不是目的,所谓的为学术而学术,是指维护学术的独立性而言的,这是试图排除政治等社会力量对于学术的简单利用.其实,从学术应当有目的来看,它是为人文怎么写作的,所以,应当是为人文而学术.从这个角度解释“学人本色”,它包括的内容就至少是两重的,一是学人当以学统的传承为己任,这是本色;一是学人当以人文的发扬为己任,这也是学人的本色.缺乏后一种本色来做前一种本色的底色,前一种的本色可能不会显示出它那特别诱人的魅力来.因此,当夏中义在完成对于学术与思想的思考之后,又来全面思考学术与人文的关系,是对他在《九谒先哲书》所谈及的学术人格的更为深刻与广泛的一种探寻.由这点看来,我倒认为夏中义自己尽管是一个很纯粹的学人,有着对于学统的坚守,在其研究时,保持着学术的客观性与公正性,却又是一个人文情怀特别浓烈的学人,不是钻进故纸堆中的那类学人,那类学人当然好,夏中义会用赞赏的眼光看他们,可他自己不是那种类型,也成不了那种类型.他在从事研究时,将人文的关怀与具体学术问题的研究结合在一起,开辟了学术研究的新途径.夏中义的研究是以探讨学术人格丰富内涵为基础,通过分析具体的学术活动过程,再在具体的学术观点上寻求突破.这样一来,具体的学术观点也就不仅是学术层面的对与错的问题,同时,也是精神层面的人生价值的问题.这就是夏中义的独特学术观点所在,也是夏中义的独特的学术个性之所在.用此来看《学人本色》,也是夏中义在从事一系列的个案研究时所具有的基本特点.

比如李长之的“感情的型”这一概念,学界大多将其当作一般的强调感情是有类型的观点对待,可引申的理论空间也就是认为文学应当表现不同类型的人性.夏中义却将其与苏珊朗格的“艺术符号”相比较,再与李泽厚的“积淀说”相对照,就从符号学、心理学与人文观三个角度阐发了它的丰富内涵.特别是当其强调“感情的型”是“感情”时,充分发掘了李长之文艺思想中所保持的那种对于人的精神境界的深刻关怀.夏中义认为,若李长之没有对人的精神的关怀,他的“感情的型”就不会产生如此深刻的思想内涵.所以,“感情的型”,实际超越了其诗艺方面的造型特性,而包含了人文方面的终极关怀,达到了表情达意方面的文化共名.夏中义能在一般人视而不见的地方看出这么丰厚的内蕴,就与其研究时对于人文价值的深层关注不可分.再比如梁宗岱是一位中国的象征主义的诗论家,且终身信奉象征主义.这在20世纪的中国相当少见.因为曾经信奉象征主义的理论家与作家们结果都掉头而去,抛弃了象征主义.夏中义的分析,也是特别富于穿透性的.他认为正是因为梁宗岱要在此岸世界中活出彼岸世界的圣洁,并且将这种活法作为生命中的最高境界来瞻仰,才使其对于象征主义与纯诗的追求,作为一种活法来实践,不论是在人生的顺境中,还是在人生的逆境中,都没有抛弃象征主义与纯诗.夏中义的分析,不仅对梁宗岱的诗学主张进行了理论上的一般逻辑论证,同时,也进行了生命意义上的精神性说明.能够深及此层原因解释的,不关注人文精神,不关注人格内涵,是很难做到的.在论述林语堂的自由主义主张时,夏中义揭示了林语堂与基督教的精神关系,就是试图从终极关怀的角度来揭示林语堂的生命之根到底在哪里,他的生命之根,为其奠定了什么样的价值基础,这种价值基础才促使他终身主张什么又实践什么.因此,对林语堂的研究,仍然是对林语堂人文精神的研究;对林语堂的肯定,仍然是对人文精神的肯定.在分析余华的创作时,夏中义的研究一以贯之,集中笔墨探讨的是余华的人生价值,灵魂之苦,受难母题,探讨余华精神的底蕴到底有多厚,想象的空间到底有多大,从人文情怀的角度解读了余华,这就不是单一的作品形式分析,而是穿透作品形式,在作品的亦是在作家的精神人格的层面裸呈作家的心灵,此时的分析也就有了剔肉见骨的痛快与深切.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那是见骨不见肉,所以才入骨十分而游刃有余.夏中义分析余华,正可作如是观.与当代那些连篇累牍的余华论相比,一者止于技,一者进于道,夏评的功力、眼界、方法,真的是他人难以比拟的.

夏中义在《学人本色》中再次提到的发生学研究方法,不可等闲视之.发生学是一种沿波讨源的研究方式,最终揭示的是对象的文化的、心理的源发性特征,对于研究学者而言,就是揭示学者的人格形成过程及其价值取向.至此层面的研究,也就摆脱了单纯的具体观点的分析,而是在人文的、精神的、价值的层面上将对具体观点的分析引入文化的、心理的、精神的、价值的分析之中.夏中义的人文关怀落实在学术研究上,必然是发生学方法的介入,才能完满地实现他的研究目的.夏中义所主张的研究既是一种具体的学术观点的研究,又是一种人文精神的研究,二者的结合,就形成了既关注人的本体,又关注具体观点的人本主义的研究特点.说夏中义创造了人文发生学的研究方法并进行了成功的实践,恐怕是一点不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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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本色》有一章名为“学涯编年”,收夏中义的多篇序跋,是夏中义自述个人的学术小史,读来亲切.他走过的学术历程,坚实而艰难.若就他的20多年的学术生涯作一个小结的话,我会毫不含糊地用这句话来概括:那是由学术研究与人文弘扬所构成的一曲完美合奏.在学术研究上追求全新的创造,在人文弘扬上追求自由的境界.夏中义既用学术理念来表达了这样的一种期望,又用其全部的学术实践来见证了这样一份设计.

有读者可能会问:为什么政治意识不可以与学术研究结合在一起,人文精神却可以与学术研究结合在一起?由夏中义的实践与主张看来,我的回答是:学术与政治的结合,是学术的被扭曲.因为政治所需要的学术,特别对人文学科的学术而言,是一种外在的力量,本质不同,目标不同,合在一起当然是冲突的.学术与思想的结合,是学术的被深化.因为思想代表着思考,特别是代表着对于原有思想体系的怀疑与反叛,这与学术所需要的突破与创新是一致的,所以,一个无思想的学者,往往产生不了宏伟的学术精品,学术大师是那些既有学术又有思想的学者.学术与人文的结合,是学术的生命化,本质化.因为任何学术,从目的言,无不是生命的需要,无不是人的精神追求的结果,依据生命与精神的需要从事学术研究,按照生命与精神的需要来要求学术,是学术的最高境界,至此,学术才找到了它那永恒的动力之源.所以,从事学术研究,寻求与政治的结合,只能产生临时的效应.寻求与思想的结合,才能产生重要的效应.寻求与人文的结合,才能产生永恒的效应―――一种与生命相结合的效应.学在政治,那是没有进入学术的境界;学在思想,已是学术的一种境界;学在人文,则是学术的更高境界.

学人本色,在呵护学统;学人本色,更在呵护生命.只有生命纯粹了,纯粹的生命真情流露,才能产生真正的学术.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学人本色》拒绝了一切在此理念上的妥协者,即使它的作者曾孤独地面对困境,他也没有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