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的情义恩仇

吴祖光走了.听吴欢说,他走得很利落.在此之前,他好像已有预感,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帖.吴祖光是我所交往的作家之中,襟怀磊落、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的硬汉.我早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与他便有文字交往,他晚期的代表作《闯江湖》,曾在我编辑的《海洋文艺》杂志上发表过.《闯江湖》是一部深刻反映中国民间艺人――评剧演员的苦难生活,同时也是一部饱含辛酸泪水的喜剧风格的戏.由于吴祖光的妻子新凤霞是著名的评剧演员,曾有“浸透着泪水和血痕的记忆”,也有大量亲身经历的被欺压、被迫害的往事,这就为吴祖光提供最丰富的素材,所以更直截地说,在《闯江湖》中的女主角,本身就有新凤霞的影子和烙痕.

吴祖光自称,《闯江湖》这部剧作是最使他感情激动、甚至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偏爱.因为这部剧作也是他与斯凤霞以沫相濡的结晶品.吴祖光与新凤霞的结合,历经反右、“”,政治运动曾硬生生地要把他们这对恩爱夫妇擘开,带着帽子的吴祖光被迫下放劳改,新凤霞更被要求与吴祖光划清界线,甚至改嫁.但她一点也没有动摇,坚决表示要等吴祖光返来.吴祖先为此写下十五首诗篇志记这段曲折而深颖的感情之路(收入吴祖光的《枕下书》,吴祖光自己印的,只有少量在朋友间流传).这十五首诗抒情味很浓.吴祖光第一次与新凤霞约会,惊艳她的风采,有“尊前但觉人如玉,能教花羞月也羞”之句.新凤霞不顾别人的纷纷议论,决定下嫁吴郎,皆因“只缘胸有定盘星”.其中第十四首诗写得很是悲壮激昂：“首长威风非等闲,等他何惧廿八年！／哀鹃啼破沉沉夜,万古千秋王宝钏.”这首记载一九五七年吴祖光下放北大荒劳改,某首长迫新凤霞改嫁,新凤霞以一句“等他何惧廿八年”回答,掷地有声,表现了坚贞不屈的精神.

吴祖光在原书注释道：“一九五七年我被错打后,副部长刘某召凤霞训话,命她与我划清界限――离婚.凤霞坚拒,以‘王宝钏故事’答之,竟亦被划为‘’至‘’,并被打致残,从此评剧巨星陨落.”

有一位瑞士作家说：“爱的启示,／就是世界的救赎！／爱是缠绕大地的一根带.”对吴祖光尤其如此,他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备受打击,历经磨难,如果不是在新凤霞广袤深情的臂弯得到爱的滋润和温暖,相信吴祖光的人生斗志将会消磨殆尽.自从一九九八年新凤霞去世后,吴祖光失去了“爱的韧带”,落落寡欢,多次患脑血栓住院.我每趟去北京出差,都抽空去探望他.他的身体已每况愈下.去夏看望他后,心情格外沉重,吴祖光除了微笑、点头简单表情之外,已莫辨东西了,更不要说认人了,就是与他聊天,他一脸漠然,其景状令人揪心.

我真正与吴老结缘,是二十年前的秋天,与他在美国爱荷华相处了三个月.一九八三年,我与他一起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时,我们是邻居,合用一个厨房.大抵他给新凤霞大姐宠惯了,除了插电饭煲,其他烹饪知识一无所知.相住下来,我们自然分工,他写菜,我下厨,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一段日子是令人怀念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活动结束,临别时吴老赠我一首诗,诗曰：“倏忽枝头露,飘然岭上云；／易销仇者怨,难招美人恩.／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此意凭谁会,悠悠天地心.”另有附注：“一九八三年秋与彦火兄(编者注：彦火系潘耀明的笔名)有同居寄食之雅,相逢异国诚三生之幸,因以报恩之诗报之.”

吴祖光之重情义可见一斑.但他从不拿原则做交易.且单一例.吴老与另一位戏剧家曹禺是好朋友,缔交凡四十年,但却是两个典型.吴祖光的《枕下诗》,有一首是写读曹禺《王昭君》的讽喻诗：“巧妇能为无米炊,万家宝笔有惊雷,从今不许昭君怨,一路春风到北陲.”在那个年代,大力提倡典型时代与典型人物,从而造成文学作品的“检测大空”现象.贵为戏剧大师的曹禺也不能不写“遵命文章”,以“巧妇能为无米炊”的本领,写出高大形象的王昭君.吴祖光的一句“从今不许昭君怨,一路春风到北陲”,是对《王昭君》剧本偏离事实的质疑.第二句诗中的“万家宝”,是曹禺的本名,“笔有惊雷”也是一句反讽.吴祖光眼见曹禺一步一步陷入政治框框的泥足,十分痛心.连《人民日报》资深记者金凤也对曹禺的“奉命”与“遵命”的行事举止,大不以为然：“最近,我去看著名剧作家吴祖光,他和曹禺是极熟的、朋友.他告诉我,他去北京医院看曹禺,曾经很不客气地对曹禺说：‘你太听话了！’曹禺闻之震惊,随即苦笑着点头承认等.”(《曹禺先生的苦衷：身不由己》)可见吴祖光对朋友的态度,体现了“道义相存,过失相规”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