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包炒米花

小兰花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村里人一听说“东洋兵来了”就一窝蜂地往山里跑.这回她和妈妈、爷爷又跑到这山沟里,已记不清是第几天了.

爷爷半靠在那棵枯树下奄奄一息,像上次逃跑时的奶奶一样也不能说话了.爷爷那双像枯树枝一样的手,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比馒头大一点点的白棉布包包,轻轻按了按,递给妈妈,又指了指小兰花.

妈妈眼泪流出来,使劲地朝爷爷点点头.爷爷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点儿笑容,望着天空,然后眼珠儿就一动也不动了.

山沟那头一阵零碎的炸响,像奶奶炒蚕豆时沙锅里的声音,散落在山坡上的村里人又乱跑起来.有的跑两步就倒下,还有的人在草丛中连滚带爬.

妈妈轻轻抚抚爷爷的眼睛,很费力地站起来,又像是发了疯一样扯着小兰花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以前,小兰花喜欢听奶奶讲鬼神的故事,小兰花来到这个世界上短短六年时间,她知道鬼是最坏的害人精.人怕鬼,遇到鬼,人就倒霉.爸爸在第一次逃跑时就是用打野猪的那管铳去打鬼的.

东洋兵就是鬼,爸爸打不过鬼,也跟躺在那里的爷爷一样再也不能回家了.两个叔叔会玩武拳,村里的那些与自己一道玩耍的小伙伴顶佩服小兰花的两个叔叔.

也是在一次逃跑时,两个叔叔再也没有回来.听大人说都是被鬼用长长的刀刺死的,肠子都挑出来了.

鬼是什么模样,小兰花从来没见过.但她见过东洋兵,大人都怕东洋兵,小兰花心里更怕.本来小兰花肚子老是饿着的,因为害怕,随着人们跑呀跑,早已忘记了饿.

妈妈跑不动了,瘫软地靠在路边的土坑旁,喘着粗气,抱着小兰花的小脑袋不住地抚摸.突然妈妈大喊一声“作恶啊,娘啊”就大哭起来,然后,妈妈猛然推开小兰花,将爷爷的那个白棉布包儿塞到小兰花的手上,指了指山上那片小树林：“我的乖孩子,你往那里跑!”

小兰花没动,妈妈推了推小兰花“你快跑呀”.小兰花仍然紧紧扯着妈妈那破成条条丝的衣襟不放手,似乎妈妈这破衣襟是小兰花唯一的依靠,小兰花怎么也不愿离开妈妈.妈妈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狠狠地打了小兰花一巴掌.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用劲地打过自己,小兰花满脸委屈地抱着小布包包往山上跑,一边跑还一边依依不舍地往后望.小兰花看见妈妈向山坡石崖边沿爬去,爬到边沿,妈妈还朝小兰花这边望了望,然后头朝下往前一栽,妈妈就看不见了.

妈妈没了,看不到妈妈到哪里去了,小兰花惊恐得号啕大哭,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周围到处都是乱跑的人,这些人都不是自己村的人.

村里的人没了,村里的小伙伴们没了,爷爷奶奶没了,爸爸妈妈和叔叔没了,还有教自己唱小曲的小姑姑也没了,好人怎么都没了等

随着又一阵炒蚕豆似的响声,又有好多人倒下,再也起不来,他们就这么躺在山上不回家了.

小兰花肚子太饿了,也跑不动了,就停下来解开那个小布包包,原来那是一包炒米花儿,有吃的了,她不哭了,笑了.

这得慢慢地吃,那才吃得久、才吃得有味道.她用小手一粒一粒往嘴里放等远处炒蚕豆的声音越来越响,她身边不远处又传来可怕揪心的惨叫.

小兰花本能地又往山上跑,一边跑还一边往小嘴里放那一粒粒的米花儿.突然,小兰花只感觉到背后被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一下,随即俯身倒下,背上一阵发麻,小包包里的米花儿撒在地上.

她肚子太饿了,撒在地上的米花儿那可是不能丢的,爷爷见饭桌上的一粒米也要捡到瘪嘴去等小兰花使劲往前爬了爬,把撒在地上的米花粒儿一粒又一粒地往嘴里捡.

她看到了自己小手上流着红红的水,手上的红水把地上雪白的米花儿染红了.她隐隐知道这红水是从自己的小嘴里流出来的,她仍然一粒又一粒往嘴里捡米花儿.

她慢慢觉得自己要睡觉了,手没劲了,只可惜地上那米花儿还没有捡完等小兰花再也不能动弹了,小眼睛却一直看着眼前那全都染红了的米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