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本书

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姓张,当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他再三请求校领导,愿意再教一年,因为据说退休后工资会少拿50多块钱.

张老师驼背、谢顶,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张老师是“一头沉”,也就是说,只有他自己是吃“商品粮”的,老伴在家种地.后来老伴疾病缠身,不能种地了,就跟他挤在学校的一间宿舍里.他们的生活十分简朴,放学后,我们常常看到张老师拎着一个编织袋,去菜市场捡菜贩子们丢弃的菜叶,回家洗洗当菜吃.

那一年,上级突然规定,老师讲课必须用普通话.张老师本来说了大半辈子的家乡话,冷不丁地叫他“撇”普通话,真有点难为他,但是不说不行,学校要检查的.张老师硬着头皮开始“撇”起来,语调也是忽左忽右,在家乡话与普通话之间转来转去,他说着费劲,我们听得辛苦.

说实话,张老师的课讲得真不怎么样,不仅仅是他不会说普通话,更主要的是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念课文,一点创新也没有,举的例子、讲的笑话也都是老掉牙的.因此他的课上同学们要么旷课,要么睡觉,认真听课者寥寥无几.

张老师在教书之余酷爱写作,常常在课堂上忍不住就给我们念起他写的诗来.本来他的诗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再加上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就更显得滑稽了.但是,张老师朗诵起来非常认真.他还鼓励我们多写作,每周他都布置好几篇作文,批改作文也非常认真,有时候评语写得比我们的作文还长.张老师多次对我们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一本诗集,他说已经打听清楚了,自费出一本书要5000多块钱,他正在攒钱,攒够了钱就出一本,到时候送给同学们每人一本.说这话的时候,张老师满脸的兴奋,像孩子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第二学期了,为了备战中考,我们加紧了复习.那个时候,好多学生都是初中毕业考中专,考上中专就成国家干部了,因此中考是一件大事.张老师也抓紧了对我们的复习辅导,布置作业、批改作文,常常在上晚自习时,陪着我们一块儿学习.

在中考前一个月的时候,一天上晚自习,张老师忽然抱着一大捆书走进教室.张老师的脸红红的,有些兴奋地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书出来了,书出来了!”正在埋头复习的我们丝毫没有兴趣,因为,他的那些诗我们已经听腻了,即使印成书,我们也懒得看了.

张老师让班长发书,每人一本.班长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不太情愿地走过去,解开捆扎书的绳子,然后一本一本扔给同学们.当那本书扔到我课桌上时,我瞥了一眼,淡淡的封面上,是四个隶书字体：春华秋实.我没有打开就把书丢进桌斗里,好多同学也都是随手把书放在了一边.

突然,一个学生的惊叫划破了教室的宁静：呀,怎么还有我的文章?同学们纷纷拿起书翻阅起来,很快,教室里像开了锅一样热闹起来.“我的,有我的.”“这一篇是我的!”等

我赶紧打开书,只见自己的一篇作文也被收入其中,是目录中的第三篇.

张老师这才重新走上讲台,他说：“同学们,请原谅我在没有经过你们同意的情况下,把你们的作文收入这本集子.对于这本书我只是一个编者,而著者是你们.这是一本完全属于你们的作品集,我从你们每个人的作文中精选了一篇文章,集成此书.原来我想,自费出版一本自己的诗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就要退休了,能自费为同学们出这样的一本书,我想可能更有意义.我还想对你们说,你们当中好多同学的作文水平是很高的,我希望,以后你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作品出版!”

第一次,在张老师的课堂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等此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对语文、作文的兴趣空前高涨.

记得初中毕业后,我们曾经相约,等我们参加了工作,一定凑钱为张老师出一本书.但是,就在我们初中毕业两年后,张老师就先他老伴离开人世,据说是因为脑溢血.

时光如梭,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同学已经天南地北,但就是我们这个班,走出了好几位作家、记者、编辑.我想,这也许和那本书不无关系.现在想来,当初张老师拿出几千块钱为我们印了一本书,该是一种多么巨大的付出!偶尔和同学聊天,都会提到那本书,提到张老师.遗憾的是,张老师的那些没有发表过的诗稿,我们没有搜集完整,从仅存的几首诗来看,他的诗也并非淡而无味,只是,或许因为我们当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