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三剑客

剑气

谁说剑气无形剑气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流瀑间升腾为雾,在窗前明月光中凝结成霜,在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金樽中洋溢为醉倒古今的酒.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剑气就是你那充盈天地的万丈豪气.你是谪居俗世的仙人,沉醉人间忘复返,你是行侠仗义的剑客,浪迹江湖千金散.你号青莲居士,如莲一般高洁.高洁与血统有关,与贫富无涉,富而洁那是高贵,贫而洁那是高蹈.

你天真而任性,飘然有超世之心.《新唐书》说你“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在蜀中,你侨居绵州昌隆,吟诗习剑,寻仙访道,纵横游历.戴天山中,云气绕竹,飞泉挂壁,你与道士不遇,愁倚两三松.你登锦城散花楼,极目远眺,忧思散尽.其实,你内心一直在挣扎,入世与出世都是你的志愿.古往今来何人能逃脱功名藩篱25岁这年,你唱着峨眉山月歌,远渡荆门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在淮南,你卧病不起,感叹时光消逝,功业未就: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在黄鹤楼,你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情意绵绵,忧心忡忡,27岁,你招赘于故相许家,憩迹于安陆十载,而后,你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天宝元年,你在南陵告别妻儿: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二次入长安,你是想施展安社稷济苍生的抱负,却得了个供奉翰林的虚职.仕途艰险远胜过蜀道之难,你醉戏皇宫,屡遭谗毁,因而没等“功成谢人间”,就“从此一投钓”去了.古今喜垂钓者甚众,但得真钓趣的人不多,识钓理者更是寥寥.不悟些儒道释,钓上的只能是几尾鱼而已.

你行吟在大唐的关山明月、山水竹林中,你腰间的剑时而傲气充盈,时而平静似水.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开/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你怀念着谢安隐居之地的东山,那里也是你曾隐逸的地方.可是蔷薇花开花谢,一个名门望族也随之凋谢了,明月和乌衣巷的燕子一样落在寻常百姓家.你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何时才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离开长安后,你开始再一次漫游,南下吴越,你面对天姥山一吐心中恶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在贺知章的故宅涕泪沾巾,你在金陵念及与孩子在一起的美好日子肝肠日忧煎.在嵩山,你借酒消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对酒当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真正的诗人不仅能在黑暗中闪烁光芒,而且能在光明中照亮黑暗.

时间到了公元755年,你眼前忽然一亮:剑气凛然出鞘.这一年,安史之乱爆发,一百四十年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你本想“抚长剑,一扬眉”,报效国家,却因参加李幕府而获罪,被长流夜郎,途中遇大赦才得以获释.六年后,六十一岁的你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毅然随中兴名将李光弼东征,但因病半途而废.次年冬你病逝于当涂县令、著名篆书家李阳冰处.读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安.安禄山、史思明、李光弼这三位我的营州老乡,本来都可以成就你的功业,却都在阴差阳错中消损了你的元气,让你在郁闷中结束了凡世之旅.所谓命运,就是老天送给人的双刃剑,谁都无法游走其上而毫发无损.

你喜剑,更爱酒,你以酒砺剑,以剑写诗.你向裴学剑,你与张旭煮酒,你的诗潇洒狂狷若草书,你的诗气贯长虹如剑舞.《庄子说剑》将宝剑分为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你非天子,亦非诸侯,手中之剑却舞动山河,气罩四时,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让大唐光芒万丈,诗意盎然,你逍遥于天地之间,徜徉于平仄的原野,舞蹈精神之剑,让后人百般景仰,万般慨叹.

曾读过一幅宋代大画家梁楷“梁疯子”画的一幅你的行吟图.画中的你仰面苍天,双目微阖,长袍飘逸,步态潇洒,诗情满怀的诗仙形象跃然纸上.一代又一代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读你,读他们心中的你.人企望自我完美,因此才去塑造完美的他人.

你太白,因而无瑕,你非人,而是诗仙.

剑影

天地之道,以阴阳二气造化万物.光属阳,影属阴.光与影奇妙而浪漫的结合,物质由平面变为立体,草木也平添了光影交错的美感.影是光的爱人,那种依恋才是零距离的、如影随形的.至今我仍固执地喜欢黑白摄影,尤其是老式相机拍摄的那种.检测若至真是幼稚,那么至美该是简单.

汉字的最大智慧是吸取了天地的精华,一笔一划体现自然的形容,一声一调充满了阴阳之道.汉语像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一样有呼吸脉动,像人一样有善恶情仇.中国历史时常出现一个词汇:刀光剑影.我喜欢剑影这个词,剑影是一种文化隐喻,类似于读书人的近视镜,刀光显得太粗鲁,过于明火执仗.

古人喜欢佩剑,从越王勾践那时候就开始流行了.越王给后世留下了两件宝物,一件是成语“卧薪尝胆”,另一件是勾践剑.那剑沉睡了两千多年后,依然英气逼人,吹毛断发,无愧于天下第一剑之美誉.剑是男人器物,却与女人形影不离.唐陆广微《吴地记院门》载:吴王阖闾使干将铸剑,铁汁不流,妻子莫邪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铁汁出,铸成二剑,雄剑叫“干将”,雌剑叫“莫邪”.剑影是那飘飘长发的精魂,剑气是纤纤玉指的精血.阴阳和谐之剑影,其锋刃远远胜过刀光.

时间到了宋代,宝剑往往悬于墙壁,因而剑影开始婆娑,即使悬于腰际,亦不过是时髦的佩饰而已.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是文武双全的硬汉,腰间佩的是唐代鸦九剑,还是宋代蟠钢剑不得而知.辛弃疾是济南人,二十三岁时参加耿京义军并劝耿回归南宋,以图用国家力量抗金,恢复中原.稼轩领耿命奉表南下不久,耿部将张安国杀耿降金.稼轩从南宋朝廷回到海州,惊闻事变,只身带五十名骑兵,直闯济州五万人的金营,将叛贼生擒归宋斩之.稼轩因此名噪一时.我相信,那一次稼轩使的一定是剑.归南宋后,稼轩空有报国志愿,却无抗金北伐、建功立业的机会,壮志难酬,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那是1188年,辛弃疾被免官闲居江西带湖,挚友陈亮来访.两位挺身仗剑,豪气干云的豪杰之士同游鹅湖,纵谈天下事.十日后陈亮飘然东归,稼轩怅然久之,赋壮词以寄之.那应该是一个萧瑟的秋夜,孤独的稼轩拨亮灯火,久久地凝视着曾伴随自己征战沙场的宝剑,剑光炫目,剑影幽蓝,思绪飘渺,醉入梦中.连绵的北伐军营里响起激越的鼓声和嘹亮的号角声.将士们吃着大块的烤牛肉,喝着壮行酒,在如瑟悲鸣的秋风中,他检阅着各路兵马,准备出征.两军对垒,他跃马亮剑,率领将士冲向敌营.战马嘶鸣飞奔,快如“的卢”,弯弓强弩万箭齐发,声如霹雳.利剑横空,鞭革扫地,敌人溃不成军.稼轩终于完成了收复中原的伟业,赢得了生前身后不朽的英名.只可惜,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不过是墙壁上的刀光剑影,千秋功名,不过是场残夜中的虚幻梦境.英雄报国无路,笔作剑锋长.多少焦灼与无奈,多少悲痛与愤慨,化作一声叹息:可怜白发生.

稼轩的文字,剑气横秋,剑意森然,一派浩然正气,一腔民族大义.《宋史》说辛弃疾豪爽尚气节,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辛弃疾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故以“稼”名轩.晚年稼轩解印绶侨居于铅山带湖瓢泉,渚烟月,吟啸山水,乐耕田园.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六十八岁去世.稼轩老人本身就是一柄剑,一柄历经日月精心打磨的剑.

有人形容剑光如流星,剑影如昙花,我以为斯譬形神兼备,甚妙.真正的剑已经离我们远去,如流星,如昙花.而今那些制式的剑,因为没有呼吸和灵魂,所以沦落到了的镇宅.

剑声

1088年深秋的一哨剑声,穿越历史的层层风云,划破时间的累累灰烬,传至今日,依然铮铮鸣响,振聋发聩.那是一位豪侠的冲天怒吼,那是一位壮士的慷慨悲歌.那呼啸的剑声让积贫积弱的宋朝闪亮一线阳刚,让今天的我们平添一份警醒与敬仰.

这一声剑啸,来至铁面剑眉、侠肝义胆的北宋词人贺铸贺方回.《宋史》说贺铸“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检测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自称是贺知章后裔,极具侠士气概、英雄风骨的贺铸,每作词,都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其《六州歌头》词,词风剑拔弩张,声情激壮,豪放热烈,神采飞扬,既承继东坡词雄阔激昂意境,又张扬太白诗的俊逸洒脱神韵,可谓是北宋词中的长歌别调.上阕尽展少年豪侠的卓然风姿: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下阕抒发诗人悲壮激越的情怀:少年梦想被现实轰然击倒,枉有文才武艺,落尘笼,簿书丛,空怀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而不为世用,怎能不悲愤失望: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那时的贺铸,剑锷凝霜,剑铗融雪,三尺青锋怒啸山河破,却只能,目送鸿雁悲切向天歌.而今我们听庆湖遗老的剑声琴音,袅袅余音萦耳,长久不绝.

建功立业是古代文人的普世追求,如同今天的文人喜欢追名逐利.贺铸一直沉在下位,心情不好,便尚气使酒.《芳心苦踏莎行》看似咏荷,实则吐露心底之音.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如此美好的景色,断不能被人识得,如此幽香的荷花,却不被蜂蝶所爱慕,心如莲子苦.贺铸本想尊重自己的内心,不愿趋炎附势,不肯倾慕荣华,不图谋求仕途通达,但天生我材不被重用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的《青玉案》词,通过抒写爱情失恋的闲愁闲情,暗喻人生失意的忧愁凄苦,情调感伤,婉丽缱绻.烟雨江南,横塘路上,词人目送凌波芳尘随岁月而去,浮想联翩,愁思纷飞,几近肠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深厚而细密的愁绪围绕着晚年的贺梅子,擅作江南断肠句的他依靠手自校雠打发黄昏时光.1125年,仗剑行走七十三载的狂士,客死于常州僧舍.从此,大宋断壁留下一袭永不磨灭的剑影.

那是一柄精神之剑,凝神倾听,秋风飒飒,冷雨击石,殷殷剑声,截金断玉.听那金石般的剑声,看那电光般的剑影,多少豪气重上心头.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