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海纪事(小二篇)

点赞:22660 浏览:10564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2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插队

彼得汪离开美国两年多了,听到有人说英语,还是会竖起耳朵.也许耳朵竖得更尖了,像嗅到野兔,忍不住肾上腺素的分泌,因为少听到,更因为他听得懂.

上海静安寺地铁站,从月台电扶梯上来,喧闹的地铁闸口处男人的语声却异常清晰,仿佛大家一时都静默了,留出那片空白让他去说.“给我收据,请,我会处理等”有口音的英语,辛苦地交涉.男人把手机紧贴耳朵,手捂嘴,身体朝墙,一种不愿旁人听到的姿态,可是他讲话的声音如此之大,在闸口回荡共鸣.仿佛怕自己说不清或对方听不明,他反复说着那几句话,“是的,我了解,我需要收据,请你给我收据等”来往的人面露好奇,他们不知道这男人在喊叫什么,只有彼得汪听懂男人语声中那种近乎痛苦的紧张,崩溃前的挣扎.他踩上通往大街的电扶梯一级级向上,准备把语声抛在底层、脑后,此时男人无效的沟通,爆发成一声巨大的“干”,紧接一连串的英语咒骂:我干你,你这混蛋,你想耍我,我干你,干干干!

彼得汪被干得头昏脑胀,站在静安寺前茫茫然.

“先生,看相吗”一个老妇靠近他.

“啊”

“看个相,先生,您是男身女相啊!”

他往前走,老妇紧跟不放,“先生等”

彼得汪停步,转身,对着老妇用流利的英文说:“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妇慌忙退下,彼得汪继续往前.

彼得汪过了马路往静安公园走,跟几个朋友约在公园里一个厘岛风情的餐馆,落地玻璃窗看出去一池荷花.但是老妇的声音在耳边念咒.男身女相.什么意思是褒是贬是福是祸他在美国就知道自己长得太秀气,但是来到上海,他的桃花运走不完.她们昵称他咖啡王.

咖啡王有一把咖啡壶,玻璃壶身金属圈,底下用酒精灯小火,白色棉芯浸在酒精里,吸饱了涨满了,不紧不慢吐出一簇蓝蓝的火焰,一下一下舔着壶底.用这把壶时,总是在两个人关系刚开始不久,照例是夜晚,在外头吃过饭后,到他住的地方喝咖啡.随着小火不懈地舔舐,屋里开始弥漫一股咖啡香,香味越来越浓.水遇热变成蒸汽,遇冷又成水,这冷热过程成就了汩汩流出的咖啡.女客无一例外,总是睁着勾画入时的明眸,目不转睛看着酒精灯壶,让他饱览灯下美人妩媚的侧脸.

自从来上海,彼得汪从不缺美人.他生着一张娃娃脸,一头浓密的鬈发,两个深深的酒窝,很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一米七的身量不算高大,跟娇小的上海美眉站在一起也还般配.何况以他留美多年衣锦荣归的背景,在讲实际的上海美眉眼里,卖相勿要太好噢!

这是彼得汪三年前无法想象的.他当时考虑要不要到中国,不知道在中国等待他的是什么.到美国留学,是他那一代人的梦,他替父母和同代人圆了那个梦.在美国找到工作,拿到身份,是他顺着梦的图标,顺着所有人的脚步往前,而他的运气好,没什么困难就在美国安身立命了.至少父母和友人都这样看,他也不多说,只是微笑着在返乡时送上一份份美国带回来的礼物.

同样,美人也常在耳鬓厮磨时,问他关于那些年的生活.哈,有什么好说的彼得汪会耸耸肩,伸手插入自己浓密的鬈发中,那样子是有几分潇洒的.他越含糊其辞,美人的兴趣就越大,他文秀得近乎孩子气的面容、他的多金、浑身充满了待开发的秘密,都把美人的心紧紧拉住,不想走,也不想让他走.彼得从不多作解释,留美回忆是绣就他海归荣光的金线,如果没有这些,他也不是这些人眼中的彼得.只是,怎么说呢面对从未出洋的美眉,家中惟一的“宝宝子肉肉子”,不知道过去腥风血雨政治运动只知道欧美各国名牌,简言之,不懂被贴标签痛苦的娇娇女,他要从何说起

彼得,我们要出去写咖啡,你要吗纽约大学研究所休息时间,跟他比较熟的尼克问他,他当然说要,其实奖学金没到手,他中午吃的都是冷三明治,有时肚子实在受不了那个冷,到店里要一碗蔬菜鸡汤,附赠一个小面包,就是一餐.他从不写咖啡.穷学生的日子结束后,冬天写咖啡,图的就是手心那个热度,握在手里也不喝,直到烫手再换手.在美国他没煮过咖啡,只是海灌公司的免费咖啡,为的是提神保住饭碗,更为的是人手一杯,想融入能不喝是那么一个生存的手段啊等真正开始写进口咖啡豆,写研磨机,写各种咖啡壶,竟是到上海以后了.这里各式洋货齐全,而他头一回有余裕去享受这些美式享乐.

“美国,真那么好房子很大,都开车很有秩序,特别会排队”汀娜一口气问了许多,彼得汪只是眼睛半睁半闭,指尖在她丝缎般裸肩上画符.

“你说嘛,你说!”

“美国,哪有上海好”

“我不信!”

汀娜比起前几个女友较真多了,彼得汪叹口气,跟她说起排队.美国人很重视排队,自觉排队,谁也不敢插队,插队让人瞧不起.刚去美国那时啊,不知道队是怎么排法.去邮局写邮票,看到一个窗口前排了一长条,其他窗口前只有一个人,他就等在了一个人的窗口前,前头人办完事轮到他,还没开口,柜台后的邮务员问:你,排队了吗

“啊!我们这里,外国人多的地方,上厕所也是排成一条.”

“所以我说嘛,上海不比美国差呀!”彼得汪不想再说,指尖往下探索.但是汀娜的问题特别多.“怎么没有在美国找个金发呢”

“我对洋女人不来电.”他斩钉截铁.

如何不来电的洋女肤粗,眼睛大得像铜铃.汀娜吃吃发笑.上海女人的皮肉细致,又比老家女人白上三分.他凑近香肩,轻咬一口,怀里的人一阵战栗.这一招是履试不爽,比亲吻多那么一点恰恰好的暴力,又不那么口水相濡舌肉交缠的肉欲.

瑞吉夫也问过他,为什么没有在美国找对象.瑞吉夫是一家美国公司的亚洲总裁,印度人,每隔几个月飞一趟中国.他给了一个理由:女朋友不想来中国呗.瑞吉夫很同情,能理解现代男人为了事业在各大洲当空中飞人,牺牲家庭和关系.

关系,各种关系.美国人总喜欢把关系挂在嘴边.喜欢上一个人,谈一段恋爱,就是产生一种关系.他的关系又是什么他在那里从二十六岁待到了三十六,整整十年――黄金的十年、寂寞的十年.惟一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就是结婚.找个晚上可以光明正大搂着睡、活生生的女人,不是成人录影带里的、大马路上的、梦里的.能找的对象却那么少.女人对他视而不见.金发、棕发和红发,甚至黑发,一个个眼高于顶,从他一米七的头皮上掠过,四周都是魁梧的大汉,厚实的胸膛、虬结的臂肌,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被比成了娘炮.

还有那个棕发的乔汉娜.娇小丰满的犹太人,两个琥珀色的眼珠,淡淡的雀斑,编贝似的白牙,脸上总是很认真的神情,听他期期艾艾说着邀约的话时,也是那么认真.乔汉娜大学时修过中文,支持环保,崇尚素食主义,做瑜珈并打坐,是那种看起来灵魂很干净的女孩.她跟他出去了,绝无仅有地,他跟一个棕发的美丽女孩并肩走在纽约下城.晚风清凉,他们一步步踏过印度希腊意大利不同族裔组成的社区,看了一场东欧的艺术电影,吃素汉堡当晚餐.大多是她说他听.她的辩才无碍,而他语不成句,他从未用英语谈那么多专业以外的话题.等她跟他谈人权问题时,他只能沉默了.之后,乔汉娜客气地回绝他的邀约.他觉得很冤,那些甚至不是他的问题.

怀里的汀娜也是棕发的,发根微露黑夜的底色.再咬一口,香肩上留下齿痕.汀娜不依了,往他怀里磨蹭,他顺势捞起她的上衣.予取予求.她们都在讨好他,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他都可以是.她们检测装天真地坐在他怀里,仿佛无所企图,不知自身的魅力和男人的一触即发,管不住他的手似的躲,又能往哪里躲两人吻着咬着舔着黏在一起.

女人的浪笑,让他从梦中惊醒.闹钟荧光针指着一点.每个周末,隔壁的谢恩都会从酒吧带女人回来.他从未见过这些在吧里寻欢的女人,金发棕发红发,甚至黑发,只听到她们的浪笑、叫喊和,一越推越高,勾走了他的魂,吸走他的精气神,还使劲撞他的这堵墙,死撞活撞.他感觉床摇晃起来,斗室的四面白墙往他抽搐的裸身轰然倒塌.白天,他在走廊上遇到谢恩,彬彬有礼的瘦高个子.嗨,怎么样很好,你呢两人擦身而过.他暗地里叫他Shame,可耻,但他不知道,相对于墙那头的热闹,他这头的安静,是否更令人感到耻辱.

现在美眉在他身底下,她们的叫喊和比洋女人的明显节制多了,但她们非常配合,她们讨好他,就像他讨好他们.他们是怀特先生,是史密斯女士,是菲利普,是宝琳等

艾美,二十二岁,五英尺四英寸,身材曼妙,要找有诚意有专业的洋男子,先友后婚.

琳达,大学生,英语系,喜欢爵士和舞蹈,要找洋男子语言交换.

你想要认识上海吗我可以当你的向导.艾曼达,二十五岁,漂亮活泼,通英文、法语.

米色的帆布大阳伞撑开来,一张铺了橙色桌巾的圆铁桌,四张铁椅,彼得汪坐在其中一张,翻着别的客人遗落的一本英文小册.这种小册在涉外社区的会所和西洋食品专卖店里免费散发,里头全是餐馆和酒吧夜店的广告,后面数页是征友启事.许许多多的东方美眉,以似通非通的英文,谄媚地求着哪个西洋男人青睐.

田子坊的初夏,空气里充满一种奇异的骚动,那是分合之间的紧张暗流,状况未明前的兴奋,更是东西杂烩的混乱.这里本来是一大片上海传统民居石库门,石板小路边两层楼的砖面木造老房,漆成黑色的两扇对开石框木门,门上是半圆形或长方形的石头门楣,讲究一点的人家还有石雕.当其他都支离破败后,这石头箍就的石库门仍然神气挺立,把所有狗皮倒灶挡在门后.现在这里被开发成个性商店和艺品区,咖啡馆林立,上海人家把底楼让租成店面,卖各种流行服饰、陶瓷器和丝巾.妇人还照常在二楼窗台边晒衣裳,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裤被风吹成旗帜.她探出头来,遥遥喊过对面,那里也有个妇人在窗口.饭吃过了伐就是这种里弄家常混合了纽约苏荷式的新潮和波西米亚,在这夏日的午后,吸引来许多洋客.

只有上海能炮制出田子坊这样的地方,让洋人舒服得像在欧美城市的某个热闹街道,却又不乏刺激的异国情调.上海让他们住得惬意,在旧租界那些时髦高级区,开着一爿爿小店,专卖洋酒和乳酪,还有从欧美进口货源的城市超商连销.想要寻欢作乐,这里有各种奢华淫靡的地方可去.单身男女泡酒吧夜店,在健身房和网球场锻炼,携家带眷的也有他们的乐子,到私人俱乐部,住在别墅或高档公寓.他们的孩子周末踢足球打棒球,有模有样,跟在家乡时一样.不一样的是,妈妈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有阿姨有司机.他们把钱带来,把西洋礼仪留在家乡,因为这里用不着.少了西洋礼仪的润滑剂,上海的洋人更不可亲近.他们提防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彼得汪是例外,因为他的存在,跟洋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洛伊来了,骑着闪闪发亮的铝钛合金脚踏车,随意把车往店前梧桐树干上一靠,大步走向他.洛伊跟很多欧洲客一样,喜欢骑单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所住的旧法租界,林荫夹道较为僻静,的确适合骑车,但是租金贵得吓人,只有驻外的福利和薪资才供得起.彼得汪在台资企业工作,不能相提并论.

“外头或里头”他问.外国朋友一般都喜欢坐在街边,而他自己并不喜欢在太阳曝晒下吃饭.

“到里头去吧,越来越热了.”

这家餐厅依着石库门原来的格局,一楼设了饮料吧,玻璃柜里摆着起司蛋糕和巧克力布朗尼.二楼的大房间摆了几张台子.三楼是阳台,同样撑着几把大阳伞,排了座椅,还有一个木头秋千.摆饰力求营造老上海的腔调,留声机、老和老电风扇,墙上贴着周璇胡蝶月份牌.老板是台湾人,口音一听就知道.

怎么写作员来点餐,笑容满面听着洛伊半生不熟的中文,没看彼得汪一眼.洛伊点了鸡肉三明治,他点了意大利海鲜面.两人都叫了德国啤酒.洛伊是法国人,在美国成家立业,被派驻上海,从事亚洲手机市场研发.彼得汪在台资企业手机部,接的是美国订单.两人有时会聚聚.

点的餐来了,鸡肉三明治做成了猪排三明治.“我要的是鸡肉.”洛伊说.

怎么写作员笑得惶恐了:“您要的不是猪肉吗”

“不,是鸡肉!”洛伊改用英文,把鸡肉的两个音节发得特别清晰,chi-cken.

怎么写作员像在上英文课一样跟着念了一遍,“企――啃”

彼得汪插手了:“这位先生要的是鸡肉三明治,请你换一下.”

“换一下”怎么写作员面露难色,大概是怕厨房那里吃排头,或老板扣钱.

“去换吧,”担心怎么写作员再犹豫,他很快说了一句.“他是回教徒,不吃猪肉的.”怎么写作员哦了一声,把盘子端走了.

“你刚跟他说什么”洛伊好奇.

“我说,找你们老板来.”

洛伊嗤笑一声:“这些人.”

“哦,是啊!”他也摇头.巴结去吧,任你把脸笑僵,这个洋人也不会算了,鸡肉就是鸡肉,没得商量.天气燠热,彼得汪有点心烦.他为什么捱不住要跳出来打圆场自己明明跟洛伊同行,怎么写作员丢脸,为什么就是他丢脸面前的洛伊好整以暇吃着新做好的鸡肉三明治,不笑的时候,他的脸容透着冷肃和不耐,一双冷冷的蓝眼珠.

洛伊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餐毕两人走出来,停在店前的脚踏车已不翼而飞.

彼得汪没有走到大路上打车,抄近路往田子坊另一头走去,那里通往真正的石库门民居,空气更阴湿更混浊,是因为横挂的绳子上垂着鱼干和肉脯,晾晒的衣裳挡住了天光,还是后门厨房墙上厚厚的油污门口几无例外都钉着好几个,因为一个房间就能住上一户.上墨字歪歪扭扭写着各家订阅的报纸和牛奶.从前台绕到了后台,这是洛伊不知道的角落.彼得汪一身名牌恤衫和休闲鞋裤,穿过这片外人罕至的石库门,午餐时的不悦渐渐退潮,被另一种无力感充满.

美国最大的客户到上海来,巡检合同下几家公司的工厂.这是一年一度的考核,成绩攸关明年的订单和公司的发展.公司上下只有品管部处长彼得汪最清楚美国公司的作业习惯,由他统筹接待,从之前的协调安排、当中的参观简报、之后的资料汇整,每一环节都做得得体麻利,客户十分满意.考核结果出来,老板特别把他请到虹桥的别墅家里吃饭,勉励有加,年底的分股和红利,定不教他失望.

彼得汪泡妞一定约在情调优雅的西餐厅,如是初到上海的洋客,则请在怀旧老洋房里吃上海菜,长住上海的洋朋友,通常就在西餐小馆碰面或是吃吃内地各地特色菜.今晚,他挽着汀娜从街角一家牛排馆出来,抚着汀娜长长的鬈发,一溜而下停在水蛇腰.正想提议去他住的地方喝咖啡,手机响了,是瑞吉夫.

瑞吉夫说周末晚在法租界包下一个洋楼开派对,请了很多人,有个名叫乔汉娜的,跟他本是同一个公司,现在调到上海.

“哦,做市场研发的乔汉娜乔汉娜考夫曼”

“不确定,总之,你一定要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汀娜以崇拜的眼神仰视他.其实他没有比她高多少,何况她还蹬着个三英寸高跟鞋,她一定是不自觉矮下身去.

在上海能说流利英文的小姐,可能是为了钓洋客,能说流利英文的男士,则都是专业人士.从路人的注视、其他食客的抬首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验证所说的是某种更高级的语言.像他这样条件的人还真不多.在公司里,他轻巧越过两个排队的资深副处长,坐上品管部处长的位子,斡旋于美国客户和公司生产线之间.彼得汪完全理解汀娜崇拜的眼光,但他无心陶醉,几个香吻匆匆把她送走,独自沿着森森梧桐树道踱去.

乔汉娜他们竟然会在上海重逢怕不有五年了,自从那次失败的约会后,他们几乎不再交谈.每次回想,总觉得那约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吃的那个素汉堡,用煎豆腐替代了猪绞肉,再怎么健康挂帅,口味总是奇怪.

乔汉娜,这个喜欢辩论道德文化议题的奇怪女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晶球般地明亮.在美国时,他一杯又一杯灌下苦咖啡,吞咽冷沙拉和硬面包,学习那种音调上扬阳光灿烂的社交英语,言不及义.他从来不能真正说什么,也没有人要听.现在他回到中国,主动拥抱洋文化,穿戴欧美品牌,出入于上海的洋人区,跟洋人敷衍得很好.英语不是他的短处了,是强项,是他穿梭于上海国际社区的通行证.他的洋朋友比以前在美国时多得多,他们下了班要找乐子要打球,会记得叫上他.他们需要他,一个现成的桥梁,已经打好磨光,即时可用.

入夜,位于僻静巷底的这幢洋楼,十来株香樟树一起发出清香,玫瑰小径的路灯亮起,煌煌的屋内客人大多到了,识与不识,都手持酒杯谈笑.负责接待的侍女穿着一式的淡绿色短旗袍,开衩到腿根,端着饮料和点心,四处走动.彼得汪刻意晚到了,他今天破天荒穿一件短袖白色麻纱中衫,配上一条黑色夏裤,头发用发胶抓出一种不经意的帅气.一看到穿旗袍的侍女,他又对身上的中国元素感到后悔.

“彼得!”人群里有人对他招手,他连忙定定神,露出招牌的潇洒微笑,往熟人那儿去.许多的介绍、握手,许多的现在和未来,他们的舌尖弹跳着国家城市的名字,世界就像一个地球仪,只手可以转动.空调开得死冷,彼得汪脸上却开始冒汗.他心里诅咒,脸上带笑,excuseme,暂别这一屋的热闹,站到了阳台上.阳台这一刻是安静的,他闭上眼睛,有没有风好像有,有一丝风,夹着底下花园的香气拂面,彼得汪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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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是你吗”

彼得再吸一口气,转身.“嗨,好久不见!”

站在眼前的是胖了一圈的乔汉娜,琥珀色的眼珠子好像淡了一些,眼角漾出细纹,但脸上仍是那副认真的神情.“我不能相信是你!”乔汉娜说的好像她过去五年都在找他似的.她穿一件剪裁合身的黑色连身裙,深深的V字领,处躺着一枚金闪闪的坠子,皮肤是饱浸阳光的黄熟.

彼得汪喉咙发干,他当然知道洋人应对的那一套,但一时真不知要说什么.难道故人的出现像一道魔咒,一记就把他打回那个缄默的岁月

“看看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变得等”乔汉娜认真思索字眼,“变得好有自信,你整个存在都在发光!”

彼得汪笑了.好个乔汉娜,存在他头一回在派对上听到这个字眼.他镇静下来,谈天说地如一位绅士.

“回到上海,你可说是如鱼得水.”乔汉娜如此总结.

彼得汪故意一本正经地接口:“不是鱼,是一只海龟!”他解释谐音的海归之意,说得乔汉娜频频点头.

乔汉娜跟他的谈话里,不时穿插几句生硬的中文,很认真地要他教她中文,实用一点的,例如“不要插队”.看来她才来上海不久,还在接受上海给予的文化震撼.彼得汪这时总是跟洋人靠边站,对一切不合西方文明的事嗤之以鼻.有一堵坚固厚实的石库门,把那些挡在后头,跟他不沾边.

乔汉娜突然若有所思:“我们说的这个插队,有别的意思吧”

“你是说”

“我记得在学校读过,时候发生的,插队什么的,到乡下去”

彼得汪无法置信.难道五年之后,在那个难堪语塞的约会之后五年,乔汉娜又来诘问他,拿的又是不属于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问”他维持着绅士风度,但口气明显冷淡.

“哦,别误会,我只是联想到,你知道的.”

彼得汪微笑颔首:“今天真高兴又见到你,相信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再见面.现在,请原谅等”

彼得汪走出那个派对时,脚步有点踉跄.他今天的表现相当出色,不是吗乔汉娜给了他高度的肯定.这次成功的演出,终于可以取代那次约会的记忆,几年来,它像个湿手印阴凉凉贴在胸口,焐不干焐不暖.她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总之看起来是寂寞的,他有绝对把握可以约她出去等他这么盘算着,却又分明知道不会再见她.

一股熟悉的味道逗引着他.深夜的街角,拉上铁门的报摊后头,竟有一家小咖啡馆.他往那里走去,整个派对上除了酒,什么也没吃.他点了咖啡和金鱼三明治带走,正要付钱,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用英语说:“我在排队.”

这个高大的男人看起来听起来都是英国佬,比美国人更有一种傲慢.

“你是说,我插队了”彼得汪反问.

“我是说,我正在排队,难道你没看到”男人俯视着他.

彼得汪冷笑:“我没有插队,刚才这里没人,你搞错了.”

男人露出一丝讶异,本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手,仿佛是说算了.

那个手势更加激怒彼得汪,两个酒窝深深陷入抽搐的肉里,好像有人突然从他脸上削去两块肉.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不懂得排队,不可理喻他高声喊:“我是绝、绝对不、不可能去插你的队的,你、你最好搞清楚.”也许是太愤怒了,他的英语竟然结巴起来.

男人瞪着他,彼得汪从那对冰蓝的眼珠子里看到两个字:疯子.

收银员皱起眉头,“到底是谁先来的”

“是我!”他吼,喷出浓浓的酒气.收银员的眼光带着怀疑.

“是我,我先来的.”他试图控制自己,像个有教养的绅士,这是他整晚,不,多少年来都在扮演的,他这么体面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排队

收银员的眼睛犹疑望向英国佬,然后朝他眼珠子一瞪,“是你就是你,付钱呀!”

什么态度你巴结去吧,再巴结他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他猛力一捶桌子,开始大声咆哮.英国佬试着说什么,收银员也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盖过他们,盖过所有,在咖啡馆里回荡、共鸣,放大到无限,我干你干你,干干干!

彼得汪第二天醒来想到这一幕,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咆哮的人,他自己都不认识.认真一想,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四仰八叉躺在席梦思软床上,只是发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到达美国的第二天,他站在无人排队的邮局窗口,望向那名邮务员,好奇而无辜,不知道羞辱正在等他.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9年第8期)

责编马洪滔/插图陈裕堂

敢问马大嫂

问:侬屋里向写小菜、汰衣裳、烧饭,侪是啥人做个

答:“马大嫂”.阿拉是勿做个,这些事体阿拉是请钟点工做个.

“马大嫂什么马大嫂”她问.

“上海话里,马大嫂是写汰烧的谐音,就是家庭主妇的意思.”夏老师回答,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盘里念诵的声音.这应该不是她平时讲话的方式吧.等她从这里出去,回到大学宿舍,跟着室友一起侃山海经,仿苏北口音、仿四川口音,更多的是仿港台口音,互相笑谑时,她讲话速度可能要快上一倍,音调要高半个音.

“吾就是,马大嫂等”她期期艾艾.

“对,侬是马大嫂.”

她的声音怎么能那么平稳,没有一滴滴情绪的波动透过家教中心在大学里找到,土生土长杨浦区的上海人.打扮得挺时髦,蹬着今夏最流行的厚底凉鞋,薄施脂粉,长翘的睫毛说是接上去的,一眨一眨哈嗲啊.突然一根颤颤垂挂,像露出什么破绽,她随手拿掉,神情无异.

问:侬啥地方人

答:吾是温州人.

问:侬今年几岁

答:吾二十五岁了.

“现在我来问,你回答具体事实.侬啥地方人”

“吾是,吾是台湾人.”

“侬今年几岁”

“吾今年,今年等”

下课了,她接过钞票,轻盈转身道再会.

她看一眼桌上摊开的课本和闪着红灯的录音机,铅笔滚到桌底下去了.

时钟上的秒针不快不慢绕着钟面,一圈,又一圈,十一点等一刻,十一点半差五分.再五分钟,门铃会准时响起,是鸟鸣的声音,啾啾啾啾啾.这五分钟,她不能做什么.前面的二十五分钟,她做了什么她看着课本,念头扑来扑去,从老公昨晚迟归、女儿考试成绩退步,到新做的旗袍还没亮相已经太紧、今晚要钟点工阿姨烤片厚厚的鲑鱼、上回教过的等她的时间,不再是分秒必争.吾个辰光,勿好算啥.这样说,对吗

啾啾啾啾啾等

“太太.”

“外头热吧”

“热.”阿姨低头,脸上挂着笑,没有迎视她的眼光,把手里的两大袋提到厨房.

“今天写了什么菜”

“红苋菜,上回太太说过好吃又补血,还有带荚毛豆,太太喜欢凉拌的吧”背对着她,阿姨的话多了.

“写了鱼吗”

“活杀的鲈鱼,一斤多哦.”

“今天我想烤鲑鱼.”

“那,鲈鱼冰起来,明天吃”

她有点犹豫,鲑鱼还未解冻,要不就清蒸新鲜鲈鱼但是已经吩咐了,她不想给阿姨犹疑不决的印象.这个阿姨,别看总是微笑着不多问一句,才来几天,就把她的好恶摸得一清二楚.

“明天干煎.对了,”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帮我看看家里是不是长了什么小虫子,老觉得身上痒,睡觉时一躺在床上,就在我腿上手上到处爬.”

交代完毕,她在客厅沙发里坐下,拿起报纸.这都是三天前的了.那天跟赵太太、李太太一道上街,回来等车的时候,随手写了一份.没有必要天天写报,也不觉得哪个报好看,几个周刊倒还不错,有很多美国人物的特稿,都是她熟悉的.报纸头条是超女来上海献唱.女儿不喜欢超女,喜欢台湾三个女歌星叫,叫等阿姨湿漉漉的拖把来到了脚下,巧妙地绕过她两只拖鞋.她继续看报,没有抬头,只觉得有道窥探的眼神飘来飘去.

像一片细雨飘落我心底,这感觉如此神秘等她哼起歌来,阿姨恍若未闻,继续打扫.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却不露痕迹等她有点得意.弦外之音,任这个阿姨多“懂经”,也揣摩不出来.

报纸翻完,她躲进书房.是的,躲着阿姨.有外人在,她不好明目张胆地发呆,尤其那个外人正里里外外忙得起劲.她也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状似忙碌.先看信箱,回了佩琪从加州来的信.佩琪告诉她,周协理走了,以前的眼中钉苏珊树倒猢狲散,调到一个闲缺,汤米跟新的协理拉好关系,仍然混水摸鱼,“好厌倦这一切,真想去夏威夷,去阿拉斯加,度它一个长长的检测!”

佩琪的电邮总是讲不完的公司人事纠葛.她回信说自己在上海一切都好,做瑜珈美容美甲逛街购物,外加学上海话等

“太太,馄饨煮好了.”

“好.”

她飞快地在信尾加了一句:“钟点工已经煮好中饭,我要去享用了,再聊!”

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燕皮馄饨,还有一碟八角盐水煮开,淋了点米酒、蒜末和黑胡椒的毛豆.吃过饭,她换了衣服,准备出去.

“太太,要出去啊”

“我出去办点事,如果珍妮回来,给她切点西瓜,另外看她想吃点什么,然后就叫她去做功课了.”

“晚饭还是七点”

“嗯.”旋即一想,伟堂今晚好像有应酬,好像有什么北京的官员要来,办什么证的.应该选择吃鲈鱼的.在美国时,伟堂特别爱吃鲑鱼,这里的鲑鱼可珍贵了.

她搭电梯下楼,到了三楼,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进来,手里拿着榔头,两眼直盯着她瞧.她眉头一皱.不喜欢有人盯她,而且是这样一个人.这些人没文化,不知道盯着人看没礼貌.而有些人,却是打招呼不看人,另一种没礼貌.她这套西方礼貌标准,在这里早就用不上了.丢掉,伟堂几次劝她,忘掉过去.

无形无影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眼光,在她身上恣意爬行.一个念头闪过,夹着愤怒和骄傲:你以为你是谁她迎战工人的两道直直的目光.工人眨也不眨眼,动物园里看动物,眼光像要看穿她.侬是谁

吾是,马大嫂等勿对,吾哪能是马大嫂吾每天不写小菜不汰衣裳也不烧饭.但是,吾检测如勿是马大嫂,吾又是谁

我有必要跟你们解释吗她感到一阵烦躁.

电梯到一楼,工人让也不让,抢先出去了.她往大门走去,柜台后的保安见到她,起身微笑,“下午好.”

“好.”

她继续向前走,要走过这个铺地毯垂吊大灯摆了大盆鲜花的大厅,却有一道眼神拦住她,让她脚步迟疑.那是保安从微笑后头投射出的探照灯.他知道她什么想知道什么

“等一等,有信.”保安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已经发皱的航空信.是美国寄来的,看邮戳,寄了快一个月,封口微绽.

“太太在美国有亲人吧常有美国的来信.”

“是朋友.”对方还想问什么,她继续往前走.

在街角台资开设的咖啡馆,她展开那封信.英文打字端端整整:亲爱的爱丽丝,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你真的那么喜欢上海真的把过去十年的邻居朋友抛在脑后你是中了什么魔咒,为何不跟我们联络我们很担心你等

她续了杯咖啡,打开最新一期的台湾杂志,有篇文章引起她兴趣.记者访问几个资深新闻工作者和台商,谈在大陆工作和投资的情形.第一批登陆的先锋部队,提到一些特殊经验等

等十年过去,世界各地来到大陆的人络绎不绝,上海一地的台湾人有数十万,讯息的交流无远弗届,那样的监看,是做不到也是不必要的了等

手机响了,是没见过的,她按了拒听键.放下杂志,打了个呵欠.这几个月来,备受失眠困扰.到底是什么小虫她看看表,结账,过街到商场顶楼俏佳人美容中心.

“邱太太,你来了,湘湘马上就好.”

她躺在美容榻上,房里还有另一张床,湘湘一进来,就把门关上.“邱太太,上星期怎么没来”

“哦,临时有点事.”

“我等了你好久.”湘湘有点撒娇地说.

“勿好意思啊.”

“你上海话越讲越好了.”湘湘笑,她是河南人.

“也就那么两句,学了就忘,年纪大了.”

“你脸上皮肤可没什么皱纹,摸起来又顺又滑.”

“都四十好几了.”

“一点都看不出.生活过得舒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难怪保养得这么年轻.”

“就你嘴巴甜!”她笑了.

“邱太太,要我看,你这脖子的皮肤可就不如脸了,一圈圈的像戴了链子.我们有个新产品紧肤霜,试用七折,要不要试试”

紧肤霜冰凉凉的,湘湘的手在她脖子处上上下下,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待会儿签账时又要后悔了,一瓶紧肤霜相当于阿姨半个月的工资、付夏小姐一个月的学费.但是她无能抗拒,因为湘湘讲话就像催眠,她闭着眼睛半裸地躺在这里,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只能任她笃笃笃笃讲下去等

上回你说你老公是做什么来着,一个月挣好多钱哪等女儿读小学五年级了,国际学校,学费很贵吧等你那个小区一平方米要查重是租的还是自己的等平时都作啥消遣逛了哪些地方等台湾比起上海,生活水平高一点吧物价房价等

“唔等”身上开始痒起来,想伸伸手动动脚,手臂却沉得像木头,脚上灌了铅.

美国你住过美国我一直以为你是从台湾来的等为啥到大陆来呢觉得这里怎么样等先给你修眉,然后上面膜.待会儿要按摩背吗

笃笃笃笃等阿姨在煲红枣鸡汤,火开得极小,汤面冒着一个个泡.红枣去了心没

台湾、美国、大陆,喜欢哪个地方等美国肯定好点吧你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不要怕等问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盘里的念诵等台湾的问题严重,不想跟我们统一是吧等

吾,吾勿晓得.

坦白从宽,拒抗从严,你最好从实招来,去过哪里,做了什么,想些什么,来上海真正意图为何

呒没啥意图,吾是,吾只是等

你没有说实话,你想掩盖什么,美国的来信,都说了些什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天罗地网,看你往哪里躲,快交代真实身份!

吾,吾是马大嫂等

什么

马大嫂!

“做梦啦”

“哦,困着了,你刚刚问我什么”

“没什么.”

她可以感觉出房间里有人,除了她和湘湘,房里还有别人的呼吸声.她想睁开眼睛,但是双眼被油膏黏住了.湘湘按住她的太阳穴,逐渐施压,压穴的力道比往常都要大,她的头发胀发昏,感觉脑壳快被挤碎时,那压力骤然消失.有什么事不太寻常,她的眼睛不可抑制地拼命眨动.

“油跑进眼睛里吗给你擦擦.”湘湘的语声显得矫作,故意捏细了嗓子,装出来的温柔.

“今天不做背了,我还有点事.”

“好的.”

她起身换衣时,发现另一张床不知何时躺了一个女人,脸上涂满白色面膜,白色床单从脚到脖子严严盖住,在日光灯照耀下,整个房间透出一种鬼魅气息.

“我走了.”

“你走得了吗”

她愕然转身,湘湘依旧满脸的笑.

“下雨了,要不要跟柜台借把伞”

她淋雨跑回家,短短一条街,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的汪洋,方才涂上去的紧肤膏和营养油,耐得住这样滂沱的冲刷她有受骗的感觉.冲进大厅,经过的地方一片水渍.保安严肃地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她加快步伐.

她没按门铃,自己开锁.一进门,眼睛所及之处,都没有阿姨的影子.珍妮在看电视.

“妈,你淋到雨了,落,落水狗.”

“不是落水狗,是落汤鸡.阿姨呢”珍妮从英语世界换到中文世界才半年多.

“不知道.”

“功课做了吗”

“Nohomework!”国际学校的功课轻松得很.

她到主卧室去换衣服,床单已经铺过,枕头拍得膨松,化妆柜上的东西都归了位.她想到出门时应该把珠宝盒和放重要财物的柜子锁起来.顾不上换衣服,她打开柜子查看和银行本,最重要的是美国护照.

书房里有些重要文件也要收好,那些美国的来信等她打开皮包,信不在里面.

哪里去了难道丢在咖啡馆伊芙、史密斯教授和安东尼等这些老派的人,怎么不快点学用电子邮件每回收到美国的信,保安的眼神显得特别锐利.

美国的来信,都说了些什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

为什么伊芙说很久没她消息上个月,她明明写了一封信去,因为讲的事比较抽象,她再三推敲,内容记得很清楚:你问我是谁曾经,台湾人是相对于岛上的外省人,中国人是相对于北美大陆上其他黄肤黑发的亚洲人,现在,台湾人是相对于中国大陆其他省份的人等这些话,不会触犯谁吧

她换上家居服,回到客厅.阿姨面无表情站在电视机前.她想到,这个钟点工真是机灵,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站立着或在工作,从没见过她坐下来.杵在电视机前做什么

“珍妮呢”

“在房间里吧,我看电视没关,就等”

“晚饭煮好了”

“煮好了,先生还没回来,太太要不要先吃”

“不用,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阿姨把门带上.离开她住处的阿姨,是如她所言去赶公交车,回家看护生病的婆婆,照管儿子,还是到另一处所在,交代记录存档虽然她什么都不曾问,但一个家的所有私人财物和历史记录,全展开在她眼前,随她翻阅.伊是知道她最多秘密的人.

马大嫂勿是马大嫂,就像钟点工勿是钟点工,老师勿是老师,保安勿是保安,美容师勿是美容师.

问:小姐,侬屋里有几个人

答:一共三个人,阿拉老公、女儿搭仔吾.

问:侬先生哪能介忙常常看见伊晏回来.

答:阿拉老公是公司总经理,工作老忙个.

问:侬爸爸、姆妈勿帮侬住拉一道

答:伊拉住拉别的地方,吾常打去探望.

问:侬屋里向写小菜、汰衣裳、烧饭,侪是啥人做个

答:“马大嫂”阿拉是勿做个,这些事体阿拉是请钟点工做个.

夜深人静,她戴耳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光盘念诵.这个问话的人是谁怎么会问一大堆私人问题

问:侬是哪里人

答:检测如侬是上海人,吾就是台湾人,检测如侬是中国人,吾还是台湾人等错了错了,吾实际上是美国人,华裔美国人等

她突然扯掉耳机.客厅里有人!脚步声往书房这里走来,她还来不及站起,黑影已杵在门口!

“还没睡”是伟堂.晚饭没回来吃,陪官员应酬到半夜.

“我,一个人不敢睡.”她可怜兮兮地说.

“吃错药了”

“真的,”她跳起来,抓住伟堂的臂膀,压低声音.“你说,我们在这里,会不会被监视”

“Don'tbesilly(别犯傻).”伟堂打了个酒嗝,“谁去监视你,为什么要监视你你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马大嫂”

“什么嫂”

她把伟堂的手臂用力一甩,坐回旋转皮椅里.“我觉得毛毛的,好像接触的人,都想探问我的私事,我们家的事,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等”她越说越激动,“搞不好,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本来嘻皮笑脸的伟堂,此时脸容一肃,“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他们盯上我们,我还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要什么”

“他们最想知道一个秘密等”伟堂说到这里,却卖起关子来.

“哎,你快说呀!”

“他们啊,最想知道我一个月赚多少,家里有查重!”

“你等”

“本来就是,他们才不管你什么政治什么背景,他们最最关心的是你有查重.”

是这样吗

伟堂打了个呵欠,“他们对你晚餐桌上摆出来的,比你心里想的更好奇.好了,去睡啦.”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痒得睡不着.今晚餐桌上摆的,是一百块钱的进口鲑鱼,可不是十块钱的土产鲈鱼!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6年第9期)

责编宋瑜/插图林崇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