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的权力关系网

历时一年,曾两度退补侦查的黄光裕案于2009年岁末再度延宕.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是一张庞杂网络的倾覆.网络的两个核心中枢,分别是“问题首富”黄光裕和港澳赌业大佬连超.

狂飙初起之端是在2008年11月19日晚间,黄光裕因涉嫌经济犯罪被北京警方带走调查.11月26日晚,黄光裕的胞兄、新恒基集团董事长黄俊钦,中关村董事长许钟民亦因同案被查.随后,涉足黄案的商人、官员、赌友与掮客渐次,一个环环相扣、错综无间的关系网终于显山露水.第二波起于同年12月,涉及两名重要人物――黄光裕之妻杜鹃、赌业大佬连超.年届四十的连超系“海王星号”公海赌船主要投资人,为黄光裕多年的生意伙伴.

时针划向2009年,案情大步挺向政坛.部长助理兼经侦局局长郑少东、经侦局副局长兼北京直属长相怀珠、政治部正处级女警员王菲、上海市局长宁区分局副局长钱宏祥等,先后被“双规”.既而,广东省政协主席陈绍基、浙江省纪委书记王华元、广东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厅长刘友君、深圳市市长许宗衡等,相继陨落.案件渐明之时,政情陡然升级.

作为此案枝节的钱宏祥受贿案已于2009年9月一审开庭,由此拉开黄光裕系列案的大审判.超过10人的豪华律师团或将为黄氏家族成员提供辩护――就所控罪名而论,黄光裕涉嫌内幕交易罪、非法经营罪,黄俊钦涉嫌内幕交易罪、金融诈骗罪,杜鹃、许钟民亦涉嫌内幕交易罪.其他政坛要员如郑少东、陈绍基、王华元、许宗衡等,主要涉嫌受贿一罪.女警员王菲、前领导秘书刘友君的掮客身份,颇引人侧目.

从民企富豪到政界达人,从金融诈骗到内幕交易、非法经营、行贿受贿,黄光裕案揭盅过程有如抽丝剥茧,惊悚离奇.梳理20余名涉案者,这是一张边界模糊、有亲有疏的无间网络,在政法大员的庇护下,黄光裕、连超的、与洗钱生意已对实业与金融领域疯狂侵蚀,金额之大、面积之广,在民营企业案件中罕有其匹.

黄光裕与连超

2008年7月,一起经督办,包括京沪粤警方侦办的跨境洗钱案进入收网阶段.此役中,银监会、外汇管理局等作为重要监管部门提供专业支持.

这一系列案件的一个分支即是横跨上海、广东、台湾和香港四地的“720”网络案.不过案件本身牵涉极广,包括黄光裕等重要人物均未善身.网络幕后“庄家”指向台湾和香港,其中与香港黑物连超的洗钱网络存在交叉.

连超本名连卓钊,系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司马浦镇人,其早年仅是香港黑帮小社团“利群”的一名打手,通过及向警方通信赚到第一桶金.连的产业布局分明,通过二弟连棹锋实际控制海王集团,通过三弟连卓明控制新治实业(深圳)有限公司、香港浩业集团中国有限公司等,连卓明同时还是深圳潮汕商会副会长.

据上市公司公开消息,连棹锋持有海王集团3.75亿股,持股比例为15.58%,该公司前身是歌手陈冠希之父陈泽民名下的骏雷国际.早在2005年,陈泽民因财困卖壳给连氏兄弟,后者将公海赌船“海王星号”注入上市公司并更名为海王集团.

船高九层、总载客量达500人的海王星号,是香港最具规模的五星级豪华邮轮.该船位于六楼的设有多种娱乐项目,如、二十一点等.网站统计,海王星号自1996年启航以来,平均每月载客量超过万人.与澳门灯红酒绿的赌场相比,海王星号因为作为公海赌船,无需缴纳赌税、不用政府授权领牌,不受法律限制及警方监管,颇得官员商人欢迎.加之内地近年来加大出境查处力度,达官显贵选择隐蔽性较佳的赌船娱乐,即可减少频率.

连超与内地政要、富贾关系熟稔,经常邀他们上船“一试身手”.黄光裕即是连超赌船上的常客,两者还合作“洗钱”.相关记录载明,黄光裕在案发前的2008年前十个月曾十余次往返于北京、港澳之间,数年前的往来记录更频繁.而黄的妻子杜鹃,亦在中间添色不少.

银行出身的杜鹃在财务方面非常熟悉,主要替黄光裕打理香港投资业务.身材瘦小、语速很快的杜鹃,与黄光裕一样强势迫人.2005年11月,杜鹃以5500万元购入香港浅水湾道56号一低密度分层单位自住,她与连超往来更密.

《财经》记者获知,2008年11月黄光裕案发不久,杜鹃得知保护网络无效后,试图借力于连超的海上线路外逃,终因已入监控之网,连超先于杜鹃被拘.

除黄光裕这等富豪,“拜倒”于连超赌船的官员并非少数,原浙江省纪委书记王华元即是一例.

61岁的王华元系安徽宣城人,他有25年的军旅生涯,后转业至纪委系统.1998年5月起任广东省纪委书记,2006年11月调任浙江省纪委书记.“双开”王华元的通报称,王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本人及亲属收受巨额钱款,违反规定,收受巨额礼金礼品,多次到境外,生活腐化.王华元一事即与连超相关.根据相关通报,王华元一次输掉150万元,连超和刘友君分别支付50万元,另一老板付给刘友君150万元获得结识王华元的机会.

刘友君案被指定由广东省纪委查处,系黄光裕案一个重要分支.46岁的刘友君是江苏高淳人,领导秘书出身,2007年7月起主政广东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

新治会据点

深圳广深大厦位于深南大道、红岭路交汇处,步出大厦六楼电梯,入目可见一张木制前台,台面满是灰尘,抽屉尽开,但墙面依稀可辨繁体的“新治实业”四字.这就是著名的新治国际俱乐部,或称新治会,它是连超在内地的一个重要据点.2009年上半年,这里因客人吸毒已被停止营业.

新治会于2006年11月开业,总面积超过6000平方米,内设多重风格KTV包房、会员房、总统房等近50间.由于毗邻深圳第一高楼地王大厦,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火爆.

有关人士告诉记者,新治会成为连超发挥逢迎与结交才能的重要场所,他经常在此招呼官贾达贵,恭逢其会.另一方面,新治会还扮演了港澳与内地洗钱网络重要中转站的角色.

由于生意上的纠纷,深圳胜三一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赵东曾多次与连超兄弟交锋,并遭威胁与拘禁.事情源于赵东公司从新治实业有限公司购写深圳赛格广场的物业.

赛格广场建成于2000年,高71层,位于著名的华强北电子商业区.2007年年底,连超的新治公司购得赛格广场51层至71层的物业产权.得手后,连超启动关系网络获得时任深圳市长许宗衡的批示,大肆更改大楼容积率,将公寓、消防通道、过道及配电房等改为写字楼,由此获得更大的建筑面积并对外销售.

2008年,赵东的公司累计向连超的新治公司预付5000万元,以每标准层1.2亿元的购写64层至71层的物业.随后深圳写字楼节节攀升,新治公司以存款和过户存在障碍为由,要回上述已协议售出的写字楼.赵东拒绝,随后赵两次被当地警方传讯拘留,并被告诫必须退还赛格广场物业,此案由部长助理郑少东、深圳市市长许宗衡亲自督办.

2009年6月5日,54岁的深圳市市长许宗衡在家中被带走.这位湖南人颇具草莽之气,谈话中善用肢体语言,好酒、烟瘾很大.其在任深圳市市长正好四年.目前所知,其与黄光裕案颇有交集.

时至今日,赵东的公司既未获得上述物业的产权与使用权,亦未收回已支付的5000多万元.此纠纷发生期间,赛格广场71层整层已经更名至郑少东的亲属郑晓婷名下,目前已成功出售.连超与郑少东关系可见一斑.

陈绍基涉案原委

鲜有人知,上述洗钱案风起之时,已波及广东省韶关市局原局长叶树养.叶树养于2008年8月案发,其案情之一是他的女婿通过连超向境外转移巨额资产,由此落入监视圈.

2009年4月12日,陈绍基被带走调查,四天后新华网公开确认.内部通报称陈案系“在押犯交代的线索”,此处“在押犯”实指连超与叶树养.其中叶被调查期间,陈绍基以省领导身份前往探看,并有叮嘱.

陈绍基为广东最具实权的人物之一,其祖籍广东中山沙溪镇,从部队转业入警界,1991年任广东省厅厅长,此后九年间广东逢大案必破,迎来“最威名显赫的年代”.此后陈绍基先后担任广东省政法委书记、省委副书记,2004年当选为广东省政协主席,跻身正省级序列.

根据相关涉案人供出的陈绍基违法违纪线索,有关部门调查了陈氏家族的资产,发现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问题,且初步调查出陈绍基涉嫌受贿,由其家属收取受贿资金.其中叶树养向陈行贿数百万元.并非巧合,上述人员中,陈绍基、许宗衡、刘友君同为广东省十届省委委员,三人于今年7月17日被同时撤销这一职务.

陈绍基与连超之间的交叉,得益于早年的一起旧案.据广东省江门市中级法院“(2002)江中法刑经初字第33号”刑事判决书:颜锡隆、连育奇、陈得坤、许烈雄、颜晓武因通过地下钱庄洗钱,获判非法经营罪.连超与香港汽车商人林益明作为钱庄的主要出资人,在该判决书中被标为“另案处理”.

该判决书称,1999年9月,为了转移款项及为他人非法写卖外汇到境外,连超、林益明等人合股设立地下钱庄,由许鹏雁二弟许鹏展负责该钱庄的具体运作.法院查明,2001年3月至8月间,这家地下钱庄共为15名客户购写港币共计5.37亿元.连超的证言证实,其签名确认2001年3月12日至7月17日,通过钱庄过数四笔,共计2581余万元.

彼时,连超名叫连卓钊,因得黄光裕、郑少东的援手,时任广东省政法委书记陈绍基批示未对其审查起诉.此后他以连超之化名,活跃于香港赌界与黑帮.由于与洗钱存在直接关联,连超亦从未中断过早年的洗钱生意.数年后的2007年12月,连卓钊作为“香港人士”出现在政协广东省第十届委员会委员名单中,这同样拜时任广东省政协主席陈绍基所赐.

接近案件调查的人士称,在初期的、洗钱活动中,连超、林益明是长期的搭档,又与黄光裕、郑少东等关系密切.上述人士告诉《财经》记者,郑少东被查处原由之一即涉嫌违规处置、罚没物品.不过,香港人士连超会否在内地被起诉,目前尚不得知.他仍在羁押之中.

黄光裕被控的非法经营罪亦源于此.此罪是指未经许可经营专营、专卖物品或其他限制写卖的物品,还包括写卖进出口许可证、进出口原产地证明等.此罪以五年刑期为界,上下浮动对应情节之轻重.

保护网:从010到563号

一个首富的诞生与稳固,需要怎样的产权保护

2006年第一次突然被查后,黄光裕兄弟深感危机,深感缺乏上层背景,黄光裕一度将更多精力投入关系网的铺设.

如今看来,黄光裕的核心人际圈有一定的地域特色,他非常喜欢结交潮汕背景人士,如重组中关村的娱乐圈名人许钟民、部长助理郑少东、最高法院副院长黄松有等.

51岁的黄松有系汕头人,2008年10月先于黄光裕被查,通报,黄收受巨额钱款,违反规定收受礼金,生活腐化.该案已进入司法程序.郑少东被查,已知的事实是郑与黄光裕案有直接关联.在黄光裕被查后的2008年12月23日,郑少东曾在全国机关经侦系统会议上说,应对负责企业正常经营的高管人员慎用拘留、逮捕措施.这被解读为对黄光裕案的特殊关照.

郑少东与黄光裕、连超年龄相仿,为广东潮阳人,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中国近现代史专业,拥有33年党龄与34年工龄.他1980年从警,长期从事刑事侦查工作,曾组织指挥侦破“东星轮”千万港元大劫案、张子强特大暴力犯罪团伙案、“长胜轮”特大海上抢劫杀人案等重大刑事案件,屡建大功.鲜有人知,这些案件的破获曾得到连超的信源支持,前者也反过来促成了黄光裕、连超的一枝独大.

郑少东亦为陈绍基的爱将.在陈主政广东省厅期间,郑历任刑侦局局长、常务副厅长,后被调任经侦局局长.2005年4月,郑晋升为党委委员、部长助理,一级警监警衔,在警号编制为000010.

同案被查的经侦局副局长相怀珠,警号000021.相怀珠1964年6月生于山东沂蒙,早年一直在山东从警,2007年调任.他在黄光裕曲线收购三联商社案中曾鼎力援手,黄光裕兄弟2006年被查,亦获郑少东、相怀珠特殊关照而免罪.

第三名落马警员为政治部正处级干部王菲.这名“头号警花”于2000年从沈阳军区转业到汕头市局,与时任广东省厅副厅长郑少东相识并一直保持亲密关系.

2005年4月,郑少东晋升为党委委员、部长助理,年近30岁的王菲调入,编号000563.同样是随郑少东之后,王菲于2009年春节前夕被“双规”审查.

王菲喜好奢侈品牌,身家已达数千万元.大量线索显示,她宛若“无间行者”混迹于京沪粤等地的多宗贿案中.从辗转托送的钻戒到精心调换的豪宅,从千元例行的“红包”到数十万元的行贿等等,王菲案背后勾勒出一幕幕鲜活的权力寻租图.她甚至在黄光裕案发之后,受杜鹃之托准备“捞人”,其行事之胆大、言谈之孤傲,颇令同行侧目.

时至今日,这张庞杂网络一朝倾覆,殊途同归,而黄光裕给国人留下一个辉煌背影.中国民企能否告别过去的财富增值路径,扮演合规与理性的积极角色目前仍无答案.

来源:《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