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青马的冬天

点赞:4437 浏览:1757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王长元

吉林省大安人,现供职长春市文联.在《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延河》《百花洲》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2部、长篇小说2部.曾获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东北文学奖、首届梁斌文学奖等文学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侵刀,一尺来长,放在地上,刀把,油腻腻的发亮,原本浅红色的木头,现已磨得紫黑紫黑的,有点儿像凝固的鸡血.刀刃,一条弧形刺眼的曲线,亮得发贼,除了靠刀把的地方锛出个月牙豁,别处,全是锋锋地快.

有一后生,唇上的髭毛还黄,样子却凶,腰间扎着块皮围裙,袖子挽过肘.伸手拿起那刀,指甲当着刀背弹几下,嗡嗡地响.伴着响声,他迈动碎步,来到老青马跟前.那马的样子,极惨.身子被绑在木头桩上,头向后别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里,发湿,似乎有泪在流.后生双目微闭,嘴唇在动,仿佛叨念着什么.一会儿,待他再睁开眼睛时,瞳孔里已经全部是凶光了.


没敢再看老青马的眼睛,他伸手抓住马颈下的青毛,拧了个劲儿,便拽,刷地一响,就是一撮,接着还拽,又是一撮等

马,战栗着,皮毛突突地跳.待那块光秃秃的青皮将要渗出血珠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缩小成两个极深的黑点儿,像两口深井,牢牢地盯着皮.盯了足有半分钟光景,他眉毛忽地向下一塌,随后,便挥起侵刀,直直地向那部位刺去,霎时,一股红潮喷了出来,跟着便是一声惨叫.“啊”的一声,他从梦里惊醒过来.心,嘭嘭地跳,身上出了一层凉瓦瓦的汗.

屋里,黑洞洞,不见光亮,手指头眼前那溜晃两下,毛看不见.窗帘遮得不太严,露出一块挂星星的天,天,不亮,星星,也不亮.炕头上的火盆,倒有火星朝外嘣,不过,随着那“啪”的一声响,接着还一片黑.

略微镇静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像这等恶梦,近日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自从老青马保上险以后,差不多哪个夜里都做,差不多,哪次做都是被吓醒,差不多等

这么一想,他忽悠一下坐起来,光光的脊梁上就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个头都有米粒大.嘶哈了一声,便去拽棉袄.白花旗的棉袄里儿,油脂麻花的,冒亮,挨上皮肉,就凉.本想脱下来,拿到被窝焐一焐,可是一想起那马,却顾不了这许多,咬咬牙,又穿棉裤.

老伴,儿子,一边一个睡在身边,鼾声响得特别,呼噜呼噜的,多半是,儿子前声刚一断,老伴后声便响起.很有一些一唱一和的意思.

“妈拉巴子的.”他真想骂一句,可是没骂.

蹑着手脚下了地,绕过尿罐子、猪槽子、酸菜缸,来到门前.小门,三道划棍儿,划得登登的,除了铁链、门叉之外,还有一道麻绳子.

“绳子有个用!”他边解边叨咕.门,开了.

正是鬼龇牙那会儿,门外冷得邪乎,嘎巴嘎巴的,小北风,把电线吹得“嗖嗖”响,像铆劲儿甩动鞭梢.

地上,没有一丝浮土,刚刚硬.猪狗的尿,没法渗进土里,被冻成了一片一片的冰,浑的,发亮.

哆嗦了一下,他把扎在棉袄的麻绳又紧了紧,系了个死扣.抱着膀正准备走向马棚的时候.忽然,从那个地方传来了一阵极凄惨的声音:咯哧哧!咯哧哧!

夜,越发静,声音,就响.

凭着多年喂马的经验,他立刻断定,这是马啃木头槽子的声音.不饿到份儿的马,哪能这么啃槽子?

这声音,惨透了,比马挨鞭笞时的声音惨;比马遭阉割的声音惨;比马痛苦时的一切声音,全惨.从小就一把草一把料把它养育起来的人,今天听到这声音,立时感到心在流血了.

“做损哪.”他狂喊一声,红了眼地向马棚跑去.

棚子里那马,拴在槽头上.样子,着实的狼狈:瘦骨嶙峋的身子,灰秃秃的毛,东一块西一块露皮的地方,冒着光亮,鬃毛,干巴巴的打缕,零乱地披散在脊背上,蹄壳,没有了光泽,发乌,因年久未挂掌,四边向上翻卷着.听见了脚步声,那马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和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那马竟像人一样,一抽一抽地啜泣着,圆圆的鼻孔一张一阖地动.“主人哪!”“啊!”他吃了一惊,用眼睛寻找着那声音.

马头慢慢地凑过来,瞳孔透出一点亮:“主人,为什么这样待我?”他越发吃惊了,分明是马说的话嘛!他眼睛牢牢地盯着马,马嘴并没有动,可是声音从哪里来的哪?屋里,静得吓人.三个人都木雕似的坐在那里,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儿子虎生,脸冲墙壁.脑门,有些发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现出一道一道肉棱子.儿子身后是老太太,盘腿打坐挨着火盆.两只手向前伸,指头,挲开;眼睛瞧着火盆里那个黄豆粒出神,黄豆粒儿“啪”地一响,她眼睛便一眨,豆粒若不响,她就不眨.只有老头坐在一把旧时的太师椅上,抽烟.他抽一口,那烟的红火便向上走一块.咕嘟咕嘟的蓝烟,从他嘴里冒出来,晃晃悠悠地向上飘.

“非得在马身上想法子吗?就没别的招儿?”终于开口了,老头.“没有.”儿子答.

眼睛从豆粒儿上抬起来,老太太,看一眼老头:“但凡有点办法,咱也不能这么干哪,只是现在没门路了.”“去信用社了?”老头嘴里又冒出一股烟.

“你忘了,虎生前个去的,王老歪说钱放没了.”

“放不没,也不能给咱们.”虎生脸照旧冲墙,“杀猪时我说给人家一轱辘血肠都不干,哼!”横了儿子一眼,老头照旧抽烟:“没上老崔家去‘抬’吗?”

噗地吐出一口烟,老头就像泄了气.头又向下低了低,额上露出三个大褶子,深深的,紫红色.

“非得写那个什么四轮子吗?”

脸从墙转过来,虎生的眼睛有点红:“写,这东西.我算写定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写.”

“写那玩意儿有啥用啊!”

“啥用?”儿子眼睛看房笆,“二尖头的日子,能在全屯子拔尖,不是全凭那玩艺儿了吗?”

“嘿呀.”老头的脸又转过来,额上的褶子更深,“你和谁比不好,为啥单跟他比.二尖头那个小子,除了人屎,啥屎不拉?虎生,咱是正经人家.”

“爹,这都啥年月了,你,你等”

“虎生,好声跟你爹说话.”老太太还是看老头,“他爹,咱孩子既然要写那东西,就让他写吧.年轻人不就图新新吗.反正,他只差这么一千多块钱啦.”

“还是想点别的招儿吧.”老头简直在哀求,“那办法太损了,若让公家知道了喽等非得等”

虎生指指东院,眉毛又竖起:“前有车后有辙,咱怕啥.村长李秃子都这么干哪,他家那马不也是饿死的吗,不是照样领了保险金吗?”

“你小声点儿.啊嚏!”老头用喷嚏截住儿子的话,脸憋通红.

“他爹,到时候,你心里‘膈应’,我做个‘锯魂马’,烧几张纸.”

眼睛从马头上移开,他发现泪水在胡子上已经结成了冰溜子,白亮亮的!

“委屈你了,伙计.”拍了下马的脑门,“咱们都一样,老了.再没有早先管用了.啊,别难过.”不让老马难过,老头却流泪.

看到主人满脸泪水,老马凑到近前,伸出舌头,一下一下给他舔.那舌头,红鲜鲜,湿嘟嘟,触到脸上,柔得很.舔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甜,一阵阵的酸,一阵阵的不是滋味等他无论如何再也受不了:“王八操的!”他狂吼一声,疯了似的向仓库跑去.

柜盖上,放着五十元的票子,四张,全嘎巴嘎巴新.虎生坐在桌前,打开一盒烟,抽出一支,用手揉搓,烟丝往外掉,哗哗的.眨眼,烟卷变成空纸筒,随后,再拿起钱,依旧是揉搓,秃拉秃拉响,瞬间,纸币变成一个短短的硬纸棍儿,浅绿色儿,接着,就将票子钱插入纸筒内.

老头坐在炕上搓绳子,不住朝手心吐唾沫,猛一抬头,发现儿子的举动,便问:“你那是干啥?”

冲老头一笑,虎生说:“玩儿.”“什么?呸!”老头猛啐一口,通一声蹦到地上.

双手赶紧握住钱,虎生扭头朝外喊:“妈!”

正在烧水的老太太,提着火叉子跑进来:“这是要干啥?”“你看看他,败兴啊.”

老太太看见儿子手中的烟卷,乐了:“你就让他弄吧,今天管保险的不是要来看马吗!能不花两个.”

仓库,锁得牢牢的.豆饼,马料全在里面.

他来到门前,停住了.伸手从屁股后面的裤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挑出个铜的,去开锁头.锁头,冰凉冰凉,攥在手里,直缓霜、冒水.无论钥匙怎么捅,锁头也不开.他真有点儿纳闷儿,又换了一把,还是捅,同样,还不开.他便惊愕,脸凑到门鼻上,细看,这才发现已经换了锁.

他心里立时就凉了,有点儿像冰.

咯哧哧等咯哧哧等

又传来了马啃木头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刺耳,依旧是那么尖利,可是没有方才那般节奏了.往往是前一声响过,后一声便中断,有时一声下来,要费着半天的工夫.他不再有同化的感觉了,而是觉得心里在隐隐作痛.似乎老青马,不是在啃槽子,而是在啃他的心.似乎那锋快的牙,正一丝一丝撕着他心头的肉,一点一点吮着他心中的血.须臾,他产生一种失重感,觉得心里空荡荡,随着眼前金星的出现,咣当一声,他倚在了门板上.

天,越发冷了,不时有清雪飘落下来,一群冻得麻爪的雪雀儿,噗噜噗噜从天上飞过,留下一片惊恐的叫声等

倚着门板,他呆呆地向前望着.前面,黑糊糊的,似乎有座山,在动.镇静了一下,金星消失了,他看清,不是山,是邻居的草垛.

啊,有着落了.

他屁股猛地朝后一拱,直直地站起来,跟着小腹那块便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向下一撞一撞的,他赶忙解开裤子,裤带搭在脖上,把挂着白花花尿碱的裤裆朝下一裂,然后就是水响,哗哗的,一条亮亮的水线,画个弧形,碰到地面,就噗噗磕冒汽儿,临到最后几滴嗒,他的身子便抖,牙帮骨也答答响几下.伴着牙响,他来到邻家的草垛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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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圆圆的,小山一样.除了顶部还残存着几片积雪外,下面,全是绿微微的.用劲地吸了两口草味,他简直醉了,双臂张开,向草垛扑去.

草,真柔,真软,有点像女人的头发,一把拽过去,刷的就是一声响.他喜欢这个声音,每每一响,他都要将草拿到眼前,看一看,闻一闻,把中间的艾蒿、灰菜、柳条挑出去.约摸拽有一抱了,他才松口气,哈下腰,哼哼两声,把草抱起来,下巴向上仰,身子刚一弯,他感到胸口一热,跟着眼前就是一片漆黑等

乡村卫生院病室里,静静的.只有滴液在管里有着轻响:嘀嗒、嘀嗒.床边,站着几个大夫,有的戴着听诊器,有的拿着血压表,有的捏着体温计等都静静地看着床上.

床上,老头躺着,双目微闭,呼哧呼哧地喘,胸前的棉被,一起一伏的,干裂的嘴一张一合地动着.猛然,那嘴全部张开了:“马,马.”

他不住喊.医生都愣住了.紧张地看着他.

主治医生回过头,向着身后的老太太和他儿子问:“啥?什么马?”

老太太满脸泪水:“医生,我家养了一匹马.”

“那是我爹的宝贝.”儿子补一句.

“噢.”主治医生转过脸,依旧看着老头.

老头还是喘,还是喊马.

十天过去了,老头仿佛过了十年,消瘦了不少,苍老了不少,脸上,褶子又多了,颧骨,又高了.

今早,他清醒过来,第一眼便发现了儿子:“虎生啊.”他极费力地叫了一声.

“爹.”虎生激动极了,忽地从床边站起来,微微将身子向前探去:“爹,您醒了?”

老头极慢极慢地眨眼睛,脑袋向外偏了偏,舌头舔了下嘴唇,微声地问:“老青马怎样了?”

面颊猛地抽搐一下,虎生脸忽地红了,他感到一层冷汗渗出毛孔,而且继续朝外渗,这样下去,时间一长,非糟不可.他狠狠咬了一下牙,极快地镇静下来,巧妙地擦拭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笑嘻嘻地说:“爹,放心吧,我早就给它加料了.

“真的?”老头的眼睛直直看着虎生.

“爹,那能诓你吗?”

“哼哼,”老头乐了,“这样就放心了.”说着眼睛又微闭起来,语气也平缓,“虎生啊,以后听爹的话,别搞那些,庄稼院的日子就要本分地过,啊?”

“嗯哪,嗯哪.”虎生点点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爹,你安心养病吧.”

“不,明天就出院.”

炕上,是人,地上,是人.里屋门在响,外屋门也在响,咣当咣当的.得知老头出院回到家,村民们都来了,有的拿着两盒罐头,有的提了包子,有的赶巧杀年猪,就手端来一碗酸菜血肠等

他,仰巴在炕头上,胸前,堆了床花被.腿旁边摆满了罐头、水果、方块酥之类.每每有人进来,他就赶紧睁开眼,龇龇牙.人家问:“怎么样了?”

他就说:“没事了.”

外屋,老太太扎着围裙,站在菜墩子旁.手里,拿着菜刀,咣咣地剁着.菜墩上,一块鲜红的冻肉,在一起一落的刀光中,由大变小,由小变碎,最后成了肉泥.

临到饺子在锅里漂浮起来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走净.屋里刚一清静,老头就急着外屋喊:“老伴!”“他爹,啥事,是要拉,是要尿.”老太太进了屋.

“来,搀我一把,我要出去一趟.”老太太笑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怕谁啊,有手,就在屋里解吧.”老头扶着炕沿,向老太太摆摆手:“我不是去解手,我要看看马.”

老太太听罢先是一愣,从外屋端着碗饺子跑了进来:“老头,你尝尝饺子再说.”老头看着饺子,看着饺子上面飘动的热气,有点不解.顺手拿起一个放到嘴里,嚼巴几下,咕噜一声,咽进去了.“香不香?”老伴欣喜地问.又拿起一个,老头说:“香.”“鲜不鲜?”“鲜.”咯咯咯.老太太笑起来.老头更加糊涂:“你笑个啥?”“咯咯咯!老头子,这饺子就是老青马肉做的馅.”

咔啦一声,碗掉在了地上,老头“啊”的一声,眼睛直了,咕咚一下裁倒在地上,立时,哈喇子从嘴角淌了出来,沾到了尘土上.“他爹!他爹!”老太太疯了似的扑上去.哈喇子,照旧地流,老头子一声不吱.

突突突.虎生把四轮车开到门前,停住.急步向屋走去,险些和老太太撞个满怀.老太太抱着一床被,正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看见虎生,连声召唤快快,就把被褥扔到了地上,用手拽几下,还没等弄平,虎生就呼哧带喘把老头背了出来,到了车旁,转身,放慢脚步,一点一点把老头放到车上,脑袋放平,用被盖好,这才跳下车,来到驾驶台上,猛一踩油门,突突突向乡村大路驶去.

乡下大路,不平,土又大.车子开动起来,卷起一路烟尘,远看如灰龙一般.

老头在颠簸中,缓慢地睁开眼,看见云朵在动,他觉得云朵的形状很像他的老青马,他有点纳闷儿,莫非老青马跑到天上去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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