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柯的失踪

点赞:2494 浏览:8643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2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小柯如今五十出头儿,已经是老柯了.小柯是塘沽地区的名人,很多上了点年岁的老人,仍记得他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匀称的个头,清俊的脸庞,加之上学期间养成的诗歌写作的爱好,人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同学们也很喜欢他,尤其看到他的诗歌又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十分羡慕.学校的黑板报有一个编辑小组把持着,别的同学投稿许多次,不见得能用一篇,而小柯的诗歌却能十之有八被录用.同学们冠他以“诗人”的名号.
那时候,小柯住在塘沽区政府小二楼后身的大杂院里.正值高中毕业,等待分配期间,他就关自己于小房间里,苦思冥想诗歌的灵感,真是要把诗歌创作进行到底的架势.在晴碧如洗的天气里,他搬过一把椅子,守在窗前,倒坐上去,双臂搭在靠背上,张望着天空发呆,沉思.他的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他找不到一种适合的韵律.青年人的苦恼,有时就是受到压抑的诱惑.他家的门前,是大连道,每有大型运输车经过,房子就颠得厉害,直颠得小柯心烦意乱,忍不住烦躁地紧紧抱住脑袋.他读过许多诗人的作品,臧克家的,贺敬之的,郭小川的,最喜欢的是舒婷的朦胧诗.他觉得自己的诗作是这些前辈艺术感情的延续,担当起这份责任的才情足可以感天动地,就时常为自己内心的激动而泪流不止.恰在这时,父亲进屋了,看到他这副模样,撂下公事包,气恼地拍桌子:
“发什么神经!你以为你是谁呀让你写的酱油写了吗”
小柯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嘟囔道:“忘了.”
又是一声更加脆响的拍桌子:“还不快去写!”
小柯像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似的,一溜烟向副食店跑去.他的灵感全丢了.
他恨父亲.

大杂院里有几个同班同学,毕业之后,仿佛人生的轨迹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就业难.当时很多岗位留给了返城的知青,应届毕业生只能伺机而动,很难找到固定的,或稳定的工作,便使这些青年人的理想受到不小的挫伤,曾经的热情被务实的精神所代替,恰似幻想碰撞到现实,只能依附于现实.他们不愿意在家闲待着,也想为家里分担一部分经济上的义务,都陆续找到一份临时性的工作.惟独小柯仍顶着个“待业青年”的帽子,沉浸在空虚的灵感唤起的感动中.既然他看不起别人急着挣钱的举动,别人也不会主动拉拢他一起去挣几个辛苦钱.时间久了,彼此之间自然难免有了生疏.每天在院子里出来进去的,小柯很少和别人说上几句话,即使是同学,彼此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默默地,好像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思,从别人身边走过,嘴里还不时自言自语地哼唧着什么.邻居们都说:“这孩子变了.”言外之真实的意思是说这孩子脑子出问题了.
那时,小柯的父母都是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在一般人眼里就显得不一般,而且相信,小柯总会有如意的工作,只是早晚的问题.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小柯总是怪怪的行为了.可这种怪,总让人为他提着心.有一天夜里,小柯听见父母在外间屋的床上说话,隐约感到那话里牵扯到自己.母亲轻声说:“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好,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父亲好像没好气地说:“有什么毛病懒病!过几天我看能不能给他找个活,这么闲下去,没病也闲出病来了.”
母亲说:“那也好.”
父亲说:“睡吧.”
外间屋没声音了,小柯的血涌到脑袋上:“他们这是嫌弃我了.我可不是为挣那几个钱的人!”
第二天早晨,父母相继上班走了之后,小柯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坐在写字台前,将这两天写成的五六首诗歌誊写在稿纸上,又恭恭敬敬地给编辑写了一封相当客气的信,装进信袋里,仔细地封好,仿佛自己的命运全都寄托在其中了.他朝窗外看了看,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微风吹动着院子里那几株柳树发出婆娑的声音,好像这都预示出自己前途的一个好兆头.小柯美美地伸了一个满意的懒腰.洗漱之后,小柯咬了几口馒头,换上一身新洗过的衣服,将信封装进衣兜里,惟恐折皱一般地小心.锁上房门,看也不看站在院子里聊天的邻居,径直走到街上.邮局不远,就在营口道边上,漆着绿油漆的玻璃大门被出来进去的人撞得前后摇摆.这里的营业员已经认识他了,虽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但见他进来,也就露出不知是喜欢,还是讥讽的微笑:“寄稿子吗”接着就撕给他一枚8分钱邮票.他把这枚邮票工整地贴在信封的右上角,郑重地投进邮筒里,像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使命似的,重新回到大街上.
太阳当空,微风摆柳,怀揣着文学的梦想,眼前的一切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新鲜.他朝解放路的方向走去,路过文化馆的时候,他望了几眼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匾,又不屑地扭过头,继续向前面走.这家文化馆正在创办一份内部杂志,叫《浪花》,专门刊发本地区业余作者的作品,但小柯从来就没认真读过那里面的一篇文章.有时母亲在机关接到一期新出版的刊物,就带回家,让小柯看看人家是怎么做文章的,小柯都不情愿地接过来,扔到床底下的一只纸箱子里.
街上行人很多,一家挨一家商店门前,人们一堆一伙地聚集着,好像闲而又闲.公交车来回穿梭般地从他身边掠过,排放出来的尾气,刺激着他的鼻子,不住地打喷嚏.掏出手绢刚要擦鼻子的时候,竟发现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子的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巧儿吗他兴奋地尾随上去,真的是巧儿.娇娇小小的身材,眼睛也不大,却总好像含着笑,扎着两根羊角辫,像两把刷子似的一摇一晃.身上穿的是红格外罩,从远处看就像是背着一张象棋盘.小柯走上前去,一把拽住巧儿的手:
“你怎么把你家里的炕单子穿出来了”
巧儿反手拍了他一巴掌,嗔怪道:“你家用炕单子做衣服呀这是的确良.”
小柯急忙赔罪似的说:“看见了,像绸的.”
巧儿笑了,拉他站在一处阴凉的地方,问:“现在你干什么了”
小柯悻悻地说:“你先告诉我,你现在干什么了”
巧儿的脚在地上来回蹭着,说:“我能有什么好干的.在新华商场家站柜台呗.一个月挣不来几个钱,倒像个小跑一样累得要死.”
小柯听到这里,眼望着天空,烦躁地接连叹息了几声,说:“我早就跟你说嘛,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要耐得住寂寞.”
巧儿忧郁地说:“那要耐到什么时候呢”
小柯冲动地攥住巧儿的手,说:“我一直觉得你有大志向.走,上我家,听我给你读点东西.”
巧儿抬起眼睛,望着这张清俊的面孔,问:“又是你写的那些诗吗听你念过好多诗了,越听越闷得慌.”
小柯笑起来:“这是新写的,感觉一定不一样.”
说着,他拉起巧儿穿过人丛,几乎小跑着回到家里.他将巧儿那娇小的身子按到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那几页新作底稿,郑重其事地朗诵道:
渤海湾的海啸声啊,
惊天震地,回荡着奔腾的热情!
巧儿疑惑地问:“渤海湾有海啸吗”
小柯怔住了:“有吗”然而他继续读下去,读着读着,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些从自己的笔尖流泻出来的文字,也不由得让眼泪噙在眼眶里,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着一种前人永远不曾体验到的.
终于读完了,小柯把目光落到巧儿的脸上,但他没有见到一丝激动的颜色.巧儿看到他的泪眼,显然感到同情,说:“我实在不懂诗,以后你也别再给我读了.”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说:“我该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呢.”

从这时起,大杂院里的邻居们知道小柯恋爱了.而小柯也以为自己爱上巧儿了.上中学的时候两个人没少在一起玩,比如到河滨公园看动物,划船,给巧儿写冰激凌,一边看着她吃,一边给她读新写的诗作.那时并没有恋爱的念头,甚至那念头从来就没进过他的脑子,只是觉得巧儿和守寡的母亲在一起十分孤单,他要给巧儿带来一丝快乐.小柯的父母听到邻居们的议论,半信半疑.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坐在一侧的母亲触了触小柯的胳膊,轻声问:“最近你是不是带女孩子来家里了”
[2]小柯从碗里抬起头来,首先看见的是父亲那张严肃的脸,锁紧的眉头仿佛压抑着内心的恼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说:“带过,她是我的一个同学呀.”
母亲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我想问的是你们是什么关系.”
小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没什么关系呀,我就是带她来听我朗诵诗歌.”
父亲好像控制不住似的,狠狠地将手中的筷子摔在饭桌上:“从现在开始,你马上把你写的那些烂七八糟的东西撕掉!”
“为什么”小柯惊恐地问.
“不为什么,你不撕,我去撕!”
父亲说着,就站起身来,小柯几乎和母亲同时也站了起来,前者要去阻拦,后者要来安抚.母亲按住父亲的手,用一种缓和的口吻说:“写作不是坏事情,你先别那么着急上火的.”
父亲“哼”了一声,重又坐下,还向嘴里送进去一块鸡蛋.
从那天起,小柯变得谨慎了,每写过一首新诗,就藏到床下的一只小木箱子里,并且还加了锁.他要等待那寄出去的几首诗的好消息,一旦得到编辑的承认,他的作品会源源不断地登到杂志的显著位置.自信告诉他,那是他至今写出的最优秀的诗歌,值得与读者见面.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诗行在杂志上跳跃,每一个文字都能给他带来鼓舞,带来新的.“巧儿懂什么她哪见过这样的诗!”心里越是对巧儿怀着一丝轻蔑,反而越是激起了他对巧儿的思念.

转眼已经是秋凉时节了,寄出去的稿子仍无消息,小柯不免沮丧起来.以前寄出去的稿子.即使不用,也会夹一张铅字信退给自己,偶尔还能收到编辑亲笔写的带有鼓励性的便签,现在看来,连收退稿的待遇也没有了.小柯哭了.他想起巧儿,如果这时候巧儿在自己的身边,那么这奔泻的眼泪就会表达出另一种意义.然而,巧儿不在这里,巧儿也许已经忘记自己了.有一天,小柯从一本文摘杂志上读到这样一首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等
这首诗几乎从骨子里触动了小柯的心弦,好像他从未读过这么美的诗句,从未体会过这么美的意境,也从未亲历过这么美的少女.“如果那个少女就是巧儿,我能写出这样的诗吗”他寻找着灵感,痛苦地,仿佛看到身穿长衫的戴望舒戴着金边眼镜,走在蒙蒙雨雾中的小巷,前面就是撑开油纸伞的巧儿等
“对,对!应该身临其境地去体会,找一种穿长衫的感觉!”检测如说这就是灵感,那就真是这灵感的鬼使神差,让小柯蓦地想起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件爷爷遗留下来的灰色长衫.那是一件纪念物.晚上躺在床上,他就幻想着穿上这件长衫,漫步在河滨公园用鹅卵石铺成的甬路上,步态均匀,神色淡定,流连于花枝繁叶丛中,耳畔回荡着鸟雀的欢叫声,内心洋溢着涌动的潮水般诗情,还有画意等
早上,小柯很早醒来,检测寐着听外间屋父母的动静,俟他们一同上班把门关上,小柯便像活泼的老鼠,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箱子,翻出爷爷的那件散发着卫生球味道的长衫.他把它卷在一个布兜子里,匆匆梳洗了一下,就故作镇定地锁上房门,溜出大杂院.幸好没有遇见邻居,不然,他们不知又该放出什么闲话来呢.他在心里暗自窃笑了.

小柯在公园的一座检测山石后面换上这件长衫,将布兜子卷成团儿,掖进裤口袋里.早晨的公园里人还稀少,十几个打太极晨练的人排成两列,专心于自己的动作,忽然有一人惊呼道:“你们快看,那是个人么”随着他的声音,人们朝小柯望去,很快大家取得一致的意见:“别理他,那是个神经病!”人们重新整齐行列,继续一招一式地完成太极的动作.
小柯沿着湖边缓慢地移动脚步,迎面走过来的行人,见到他这副打扮,起先是惊吓地一愣,好像遇见一个怪物,急忙闪到一旁,等他走过去,还不住地回过头来,担心这个怪物是不是要追过来.小柯步上一座小桥,站在桥头,向下面的湖水张望,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带着秋意的阳光铺在湖面上,波光潋滟.小柯的心禁不住猛跳了几下.小桥的下面,也就是不远处的湖边,围坐着几个人,看模样不像是本地人,他们有的拿一书夹子,在上面记着什么,有的用双手的拇指、食指合成方框,朝远处比量着什么,他们的身边堆着帆布兜子,还有照相用的三脚架.小柯沿着小桥的阶梯正往下走的时候,一个帽檐歪在一边,戴一副黑边眼镜,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迎着小柯走来,挡住了他,小柯好奇地站下,那个人似乎也好奇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什么职业的人现在还穿这样的衣服”
“诗人.”小柯毫不畏怯地回答.
“诗人演过戏吗”那个男人好像很感兴趣地又问了一句.
“演什么”小柯不理解般地眯起眼睛,朝那人的脸上认真地瞧了瞧.
“就是说,你登台演过节目吗”
小柯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个人,说:“登过台,唱大合唱.”
周围的几个人哄笑起来.这个男人朝他们摆了摆手,说:“想演戏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
旁边一个青年接过来说:“这是我们的冯导.”
“冯导”小柯的意识中立刻闪现出这个所谓“冯导”导演过的电影,看过之后,同学们还热烈地讨论过呢.他下意识地说:“冯导好!”
冯导重又把小柯打量了一遍之后,问:“家里有吗”
“没有.”小柯老实地回答.
冯导说:“那你就明天上午十点钟到塘沽饭店找我.别忘了一定要把这件长衫带去,别穿着去,像个刚从坟墓里出来的,把饭店的客人都能吓跑的.”
小柯的脸红了,仿佛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知道脸红意味着羞怯.

小柯失踪了.准确地说,小柯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转一年的夏天,一部反映白色恐怖时期知识分子反抗剥削与压迫的故事片在全国公映,塘沽电影院也是座无虚席.人们从银幕上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身穿蓝布长衫,带领着一群学生走上街头,一边高呼口号,一边散发传单等人们猛然想起那是久违的小柯,原来去做演员了.
小柯的父母对他的不辞而别始终耿耿于怀,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小柯越来越成为他们如今的骄傲.

责任编辑:段玉芝
[1]

小柯的失踪参考属性评定
有关论文范文主题研究: 关于什么事的论文范文数据库 大学生适用: 在职论文、自考毕业论文
相关参考文献下载数量: 63 写作解决问题: 如何写
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论文模板、论文题目 职称论文适用: 杂志投稿、职称评中级
所属大学生专业类别: 如何写 论文题目推荐度: 免费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