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体育老师

点赞:24451 浏览:116148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2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1

在运动会上做运动员代表.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以前,我总是坐在操场边上,跟其他同学一起,仰着脸,看运动员代表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嘴巴对着麦克风,声音在整个操场飘荡:我代表全体运动员,立志在运动场上发扬拼搏精神,拼搏,拼搏,再拼搏!
我还从来没有对着麦克风发过言.
就连每学期考试都考第一名的同学,也没有机会像运动员代表那样,站在主席台上,对着麦克风,慷慨激昂地发言.那是一个多么荣耀的时刻,我敢说,每个同学都为之幻想过.但是,不是每个同学都能当上运动员代表,你必须会跑,或者会跳,还要出众.
我不知道我这么能跑,是不是因为总往玉黄顶山上跑的缘故,总之,在我的母亲张惠死在玉黄顶山的山洞里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很能跑.或者,在那之前,我从没那么忘我地跑过.是的.我喜欢这个词,忘我.在我跑往玉黄顶山的途中,我很忘我.我只想着跑这一个字.我很累,却痛快,痛苦而快乐.
很多人都想当运动员代表.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是所有体育老师、乃至所有男老师中最帅的,他有一种野性的生动,他从不训我们,经常跟我们开玩笑,他踢球时,还跟男生较真.我们学校里的另一个体育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每天都在胸前挂着哨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尤其喜欢跟女生较真.早晨他甚至走进女厕所,去抓捕那些为了逃避跑步而躲进厕所的女生.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那些不惜牺牲尊严躲进厕所里闻臭味的女生,是因为来了例检测,不能跑步.
而我们的江风老师不同,他第一次遇到女生来例检测,尽管场面应该很尴尬,他却没有让它尴尬.那个晚熟的女生,她根本不知道例检测是什么东西,她为自己身体里流了血而惊恐万分.我很庆幸,我的母亲是知青,她深深知道让我及时弄清我应该弄清的事情是多么重要,她给我写卫生巾,让我保持足够的卫生和清洁.可是,那些母亲不是知青的女生,她们享受不到这一点,她们的身体流血了,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忧心忡忡.
那个在体育课上流血了的女生,本来就是一个很孤僻的女孩子,她从不跟别人交流,偏偏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又流血了,流得很汹涌,染红了几乎整个臀部.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以及我们,是在她做前滚翻的时候,发现了她臀部的异样的,我们都被这场面弄呆了,不知道这个还没有结婚的男老师,会怎样处理这种尴尬的局面.
但是我们的江风老师很镇静,他对她说,你不要做了.然后扫视了一遍围在垫子旁边的女生,说谁带裤子了很快就有几名同学说她带了裤子.然后,我们年轻的江风老师吩咐两名同学陪这名孤僻的女生回宿舍,换裤子,休息.
总之我们的江风老师,在调到我们学校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赢得了男生和女生、尤其是女生的喜爱.我知道,很多女生都在暗地里偷偷地喜欢着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想当运动员代表,似乎谁要是做了运动员代表,就意味着得到了他的宠幸.
那时候我十五岁.我对我即将成为运动员代表而感到兴奋,尽管我不善于表露.我开始天天往玉黄顶山奔跑,我跑得像一头小鹿.
我要做他的骄傲.

2

学校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发生了不小的骚动.
这个人,是江风老师的女朋友.我很难形容,1987年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这个年轻女孩子,给我们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她青春美好.她给学校带来的冲击,有点像我的知青母亲张惠当年给槐树公社带来的冲击.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整个校园都显得无所事事.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跟他的女朋友在校园里打羽毛球,旁边站着一圈围观的同学.她咯咯地笑着,跑来跑去,花裙子旋着,像一朵喇叭花.她的脸是那么美,光洁得像一轮满月.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感到自卑像虫子一样爬满了脸.
不打羽毛球的时候,江风就用自行车,驮着她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她两条优美的腿在车轮旁边荡着,她尖声地叫着,笑着,用两条胳膊搂着他的腰,催他快点,再快点.然后,他们骑出大门,从大门外的斜坡上俯冲而下,冲到马路上,他驮着她在那条马路上飞快地骑着,骑过乡政府门口,又骑过通往槐树村的路口,再骑过邮电局和供销社.然后他们返回来,他驮着她艰难地爬校门口那条长长的斜坡,她用手在他腰上推着,给他鼓劲,说快了快了,你真棒.
有天中午我路过体育教研室门口,看到他们头并着头在吃饭,他们在一个碗里吃饭,她皱着眉头,说你们学校食堂里的菜做得很不好吃.但是她吃得还算高兴,她张着嘴.说你喂我吃.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他的女朋友,他拿着一柄勺子,说好好我喂你.于是她就夸张地张着嘴,等着他把勺子送进去.
我是无意间经过的吗,还是刻意经过的呢我想,我是刻意的.我在寻找一切可以见到他们的时间和场所,怀着一种窥探的心理,观察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我知道了谈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这跟以往我所见过的那些恋爱是不同的,比如我的母亲张惠和她爱着的小贾叔叔,它们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我一个人行走在无所事事的校园里,嗅着芙蓉花浓郁的香气,忧郁地想念着我死去的母亲张惠.我的母亲张惠为了一场爱情,自己把自己冻死在大雪天了.她不爱我的父亲,她爱的是小贾叔叔,但在她认识小贾叔叔的时候,她已经跟我的农民父亲结合,永远扎根在农村广阔天地里了.最后我确信,我母亲的恋爱没有快乐,它只有痛苦,像一场病.而江风的恋爱是快乐的、健康的.
这个女孩子的到来.完全不在我的预料中,却在我的生命中制造了一场暗涌,我发现我是那么地热爱和嫉妒着她的青春和明朗,她留在学校的那些日子,给我带来了深重的忧伤和向往.我甚至在第一节晚自习结束之后,一个人绕到体育教研室的后窗外,只因为抵挡不住这女孩子给我的诱惑.我在窗外站着,看江风抱着她跳舞,她陶醉而调皮地仰着脸,闭着眼.然后,突然,江风把她旋到墙边,伸出手,拉了一下灯绳,教研室里骤然黑了.
我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远处的教室还亮着一排一排的灯,昏黄而慵懒.我是那么地厌倦那些灯光,它们剥夺着我的时间,和我的精神.我渴望自由,渴望尽快地脱离它们,脱离这个漫长的、便秘一样的初中时代.
后来,体育教研室里的灯又亮了.其实,黑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个调皮的.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刚才还陶醉着,闭着眼,却在一瞬间,把灯重新拉亮了.他们没有改变姿势,他还抱着她,她挑衅般地看着他,他似乎对她的挑衅感到不服,伸手又拉灭了灯.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体育教研室里的灯光明明灭灭了很多次,我站在后窗外,梦似的看着他们在灯光里出现、消失、再现.他们像在玩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游戏.他们的游戏是被铃声打断的,第二节晚自习开始的铃声响了,它响得是那么地不合时宜、让人生厌,同时又让我松了口气.我猫似的离开了体育教研室[2][3][4]的后窗.

3

在汽车站,我见到了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和他的女朋友.
与前几天略有些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紧张.那个跳跃着跟江风打羽毛球的女孩子,绷着美丽的脸,看着灰扑扑的马路,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我已经是第五次跑到汽车站来了.见到江风之后,我知道,我之所以来汽车站,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放暑检测了,他要回城里去了.
江风和他的女朋友站在汽车站门外的马路边上,我检测装偶尔路过.江风招手把我叫过去,说,王秀梅,放检测了,别忘了功课,还有,记着跑步,锻炼身体.
我说,好,我每天都会往玉黄顶山跑的.
他对我笑笑,说开学再见,就上了车.
车带着一股尘土,在曝热的太阳底下慢慢消失了,我帐然若失地站在马路边上,恍惚觉得我再也看不见江风老师了.

4

1987年的暑检测,我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情,我给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写了一封信.
也许给江风写信是我蓄谋已久的一件事情,因为早在放暑检测之前,我就背熟了他家里的地址和邮政编码.我主动去教导处帮他拿信,只拿了一次,就背熟了信封上的地址.
写这封信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在这之前,我没给任何人写过信.我为这封信的开头费了很多心思,不知道该写敬爱的江老师.还是尊敬的江老师.最后我索性只写了个江老师.我说,江老师,我每天都在跑步,从家里跑到玉黄顶山.夏天的玉黄顶山很美,到处都开着野花,草长得很高,我躺在我妈妈死去的山洞口那些草丛里,吹口琴或者睡觉.
最后我问他说,江老师,秋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学校就要开运动会了,您真要让我当运动员代表吗盼来信.
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情书.如果它算是一封情书的话.当然,在我的心里,它算是一封情书,只不过,我没敢在信里说那些我很想说的话,比如,江老师,放暑检测了,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我独自上街,把信投进了邮电局门外的邮筒里,然后开始了忧心忡忡的等待.

5

五天以后我在院里的传达室外面看到了我的信,它贴在窗玻璃里面.
我几乎是颤抖着把它从窗玻璃上拿了下来,藏在裙子兜里,跑到马路上,拐到了槐树村,然后,穿过村子,跑到了村东头的河滩上.我在河滩上跑着,身边有一条大河,闪着磷光,从玉黄顶山上流下来,流淌在宽大的河滩上.我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顺着大河一直跑到了玉黄顶山,跑到了山洞口.
山洞口的草长得又高了一些,密了一些,很多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曳着.我坐在草丛里,等砰砰乱跳的心平息下来,才从裙子兜里拿出江风老师给我的回信.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回信,一个男老师,给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学生回信.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我很忐忑,不知道他会在信里说些什么,他会严厉地指责我吗指责我不应该给一个年轻男老师写信
过了很久我才颤抖着手指,把江风老师的回信拆开了.他这样称呼我:王秀梅同学.他说,王秀梅同学你好,谢谢你给我写信,我没有想到.你每天都在练习跑步,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秋季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你汇报了你的暑检测生活,我也说说我自己吧,我过得也不错,有时去图书馆看看书.我也每天都跑步,不过不是在山上跑,是在城里的马路上跑,城里的空气不如乡下新鲜.祝你进步.
我躺在草丛里,把信纸展开,贴在胸口上.我感到了一种梦幻生活的来临,这几乎不是真实的,在1987年的夏天,我给我心仪的男老师写了一封信,竟然等来了他的回信,他没有指责我!
我把信小心地按照原来的纹路折好,塞进信封里,把信封放进裙子兜里,躺在草丛里睡了过去.

6

一个女学生跟一个男老师的友谊,有没有纯净的可能它是从什么基础上开始的喜欢.是的,我喜欢上了江风老师.在我晦涩的初中时代,在给我留下了很多伤痛的槐树乡,江风老师理所当然成了照亮我灵魂的一束阳光.
我为不知道如何面对离别了一个暑检测的江风老师而感到慌乱.在给他写信的时候,我只感到甜蜜.盼望相见的焦急里只有甜蜜,没有慌乱.现在他回来了,我走在校门外那条长长的斜坡上,就敏感地嗅到了他的气息,它们飘荡在校园里,混合着八月的芙蓉花香.
他在宿舍门外晒被子.
他把被褥从宿舍里拿出来,晾在门外的铁丝上,动作舒展而优美.晾完被褥之后,他回到宿舍,拿着饭盒走出来,走向食堂.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我.我站在食堂通往教室的甬路尽头,呆呆地看着他.他向我招手.
我慌乱地走过去,觉得那条甬路很漫长.他含着笑,说,王秀梅,长高了,又漂亮了,脸晒黑了,很健康.
又展展胳膊,说,我怎么样
我说,江老师,你好像瘦了.
他说,是吗瘦了吗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说,多吃点就会胖起来的.
我说,咱们食堂的饭菜做得不好吃.
他说,的确不好吃,不过没关系,我还有饼干.
我说,我小的时候,常常跟我妈妈一起,趴在被窝里吃饼干.
他说,王秀梅,你总是回忆过去吗
我说,我很想念我妈妈.
他说,一个回忆过去的女孩子,一定是一个感情细腻和丰富的女孩子.这很可贵.但是,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对吧
我说,我听你的.
他说,好,我写饭吃去了,回头见.
我愉快地跑到初三一班教室.我们的语文老师站在教室里指挥同学打扫卫生,擦玻璃,扫地.见到我,我们的语文老师很高兴,他说,王秀梅,我有个计划,我们要成立一个文学社.由你来当社长,怎么样
我说,好啊,谢谢王老师.我们的语文老师姓王,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中年男人,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往往忘了自己的手指头上沾了粉笔灰,就拿沾了粉笔灰的手指在嘴上抹一下,蘸了唾沫,再去翻书.因此,他的嘴总是白色的.起初我们看了他白色的嘴,忍不住要发笑,慢慢地,就不笑了,哪天他如果嘴巴干净地结束了一堂课.我们反倒不习惯,就像他没有讲课一样.
我的心里装着秘密,这秘密让我觉得.我跟周围那些女生是不同的.她们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像一群肤浅的麻雀.通过玻璃窗,我看到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他骑着自行车.一手捏着车把,一手拎着两把暖瓶,从食堂方向骑了过来,他先是在二班门口停下来,把一只暖瓶交给二班的一名男生,又在一班门口停下来,一只脚放在脚蹬子上,另一只脚支在地上.车闸发出吱的一声响.他把暖瓶交给门口的一名男生.说,同学们.喝点水再干吧.
我站在窗台上,看着这个年轻英俊的男老师,心里鼓荡着一种甜蜜的心酸.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感到甜蜜的同时我竟然还感到了心酸.

7

我跟江风老师的友谊平和地发展着.
开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为不能给江风写信[1][3][4]而感到焦虑.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他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或者走路.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却觉得离他并不比暑检测时近.现在他是属于大家的,我们即使能互相看见,我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可跟他说话的是那么强烈,我感到那些话都积压在胸口和喉咙口,每天我都被憋得很难受.我又开始给江风写信了.在学校里上完晚自习后.回到家,我趴在桌子上,佯装复习功课,偷偷地给江风写信.
我把信折叠好,用一个小信封装好.用胶水封好口.放在书包里.
我利用了好几天寻找机会,终于在第三天的体育课后找到了机会.我跟着几名男生到器材室送器材,并磨磨蹭蹭地留在了那里.我是体育课代表,留在那里很正常.
年轻英俊的体育老师江风打量着贫瘠的器材室,叹了口气.我早就注意江让风开学之后有些异样了,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叹气,他瘦了,脸色时常是灰暗的.我没有办法站在他面前.把这些疑问说出来.我无法说出来.我把它们写在了信里.我几乎是逃离了器材室的,我简直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把手伸进运动服裤子口袋里,把那封信拿出来,然后放到他手上的.
尴尬是我早已想象到的,但是我们的体育老师却很好地避免了一场尴尬,他笑着接过信,说是给我的吗
我点点头.我已经没法说话了.
江风笑笑,点点头,说,江老师知道你是个内秀的女孩子,平时不喜欢说很多的话,所以就喜欢写信,江老师喜欢看你的信,你文采很好,将来是可以当作家的.
我的脸一定很红,我没有想到,这封信并没有让我想象中的尴尬降临.但我还是逃离了器材室.
1987年,早熟的男生女生之间,时常递条子.他们利用晚自习课间十分钟,在不被人注意的黑暗角落,把自己精心写好的情书.递给自己心仪的异性.我一点都不羡慕那些收到情书的女生,我漠视所有的男生.他们装模作样,自以为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8

我一生当中的酒,都在那一年的秋天喝尽了.
我几乎不相信,十五岁那年,我会对酒这种东西那么痴迷.
江风一个人在体育教研室里喝酒.我们学校一共有两名体育老师,另外一名体育老师是位中年男老师,他是一名民办老师,住在槐树村,晚上是不用留在学校里备课的,所以,体育教研室里晚上只有江风一个人.体育教研室在远离教室区的办公区最后一排,紧靠着食堂,没有路灯,很暗.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频繁在那里出没,并轻易地把自己藏在黑暗里,而不被他发现.
他坐在椅子上喝酒.手里拿着酒瓶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在那之前,我从没喝过酒.他不用杯子,直接把酒瓶子送到嘴边,往嘴里倒.
这是晚自习的课问,远处的教室区有隐约的人声,不久上课铃声就响了,我离开了那个黑暗的地方.第二节晚自习我没有上好,在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陪江风.
晚自习结束了,附近村子里的学生都离开了,住宿的学生也相继进入了宿舍,校园里很快就安静了.我顺着黑暗的甬路走到体育教研室门外,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桌子旁边,说,江老师,我陪你喝酒吧,我很能喝的.
其实我从没喝过酒,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喝酒.
江风笑了笑,说你能喝酒,我不信.
我说你不信我就喝给你看啊.
他说那你喝给我看.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顺利,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让我喝酒,他甚至把酒瓶子伸了过来.我接过酒瓶子,闭着眼,也像他那样,把瓶子举起来,送到嘴边,往嘴里倒了一口.
他说,嘿,没想到你还真能喝酒.
我说,当然了.我说能喝就是能喝.
他说,你是王秀梅吧
我说,是,我是王秀梅.
他说.你是王秀梅你怎么能喝酒呢
我说.王秀梅为什么就不能喝酒了呢
他想了想,好像不知道该找到什么样的理由说明我不应该喝酒.他头发蓬乱,脸不红,却白,眼神颓废.我见过的喝过酒的人,无一例外脸都是红的,我从没见过喝酒之后脸却惨白如纸的男人.
我为能陪着此刻这个颓废的男人喝酒,而感动得近乎要流泪.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总之在酒的怂恿下,我勇敢地爬了学校的铁门.
学校的两扇铁门,晚自习结束后不久就锁上了.没有传达室.由住校的一位老教师负责锁门.老教师常年住校,每晚都尽职尽责地按点锁门.我从没爬过那道铁门,我猜测我们学校里还没有一名学生爬过它,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去爬它.
如果不喝酒,我想我是不会有爬铁门的念头的.可是,喝了酒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站在铁门下面仰脸看了看,觉得没问题,我能爬过它.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即使喝了酒,也清楚地知道,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睡觉的,我不可能睡在体育教研室里,也不可能去敲住校生的门,如果我去敲她们的门,她们就会知道我下了晚自习却没有回家.
因此我没有过多犹豫,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铁门.我爬上铁门之后没有立即爬下去,而是骑坐在上面,看了看我们的校园,和铁门外面那条长长的斜坡,和斜坡下面的马路,远处影影绰绰的乡政府大院.我从没在这样一个高度看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这让我觉得很新奇,也很忧伤.我的十多年.就是交付给了这样一片地方的吗
最后我觉得看够了,才慢慢爬下了铁门,走下斜坡,走上马路,回了家.

9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忘乎所以的时光,很快我就体味到了酒的美妙,它从我喉咙里川流而下,然后向全身弥散.我的每个毛细血孔都贲张开来,我觉得它们是无数的小嘴,张着,呼吸顺畅,我的身体无比通彻.
我不知道江风老师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觉,总之他喝了酒后,就会渐渐地高兴起来.我们都很高兴.酒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高兴,我不像以往那样讨厌它了.我喜欢上了爬铁门这项运动,对于酒后的我来说,它近似于游戏.
游戏总是会令人忘乎所以.我不知道我留在江风的教研室里喝酒有多少个夜晚了,有一天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的来临,它像是在预料之外,又像是在预料之中,让我脸热心跳.
我羞涩又大胆地告诉他,我在玉黄顶山上曾经梦见过他.我梦见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年轻而英俊的体育老师江风,用一种迷蒙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确定.他是在看着我,还是他想象里的女朋友.我站起来,走到墙边,倚着墙.看着他.我身边的墙上垂挂着这个房间的灯绳,他跟他的女朋友,曾经像做游戏一样,利用这根灯绳,改变着这个房间里的明暗.就像吊在房顶上的灯会眨眼睛一样.
不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蛊惑了我.我抬起胳膊,拽住了灯绳.我看着坐在桌子旁边的江风,这个颓废的男人,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拽住灯绳,是在渴求他的鼓励吗还是等待他的抵[1][2][4]抗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他没有鼓励,也没有抵抗.他在思想,我看不透.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思想什么,酒精让他沉入了极度简单状态.
我等了很久,他却依旧只在怔怔地看着我.于是我笑了一下,就拉下了那根灯绳.灯倏地灭了,房间里陷入了黑暗.
我感到了一种地狱般的邪恶在房间里弥散开来,它带着某种气息,就像黑暗中潜伏着某种动物,神秘,桀骜,芳香而馥郁.
我倚在墙上,没有动.这一刻的安静引发了我的想象,我喟叹着.他行动迟缓地站起来了,我感觉到他摸索着走了过来,他抬起胳膊,摸索到了灯绳.灯绳静静垂挂着,他又把它拾了起来.
然后,房间里唰地亮了.
现在他离我很近,我听得到他的呼吸,不,是喘息,混乱而生动.我又拉住灯绳,挑衅似的看着他.他依旧不鼓励,也不抵抗.我就又拉灭了灯.然后抛开灯绳.
我们的游戏开始了.一如他的女朋友跟他.人物置换了,场景没有变.窗外的人走到了屋子里,原来屋子里游戏中的一个人,现在在遥远的县城.我想着这些,觉得很奇妙,我不太相信这不是一段梦境.
在灯又一次灭掉之后,我们的体育老师江风好像没力气跟我继续玩这个游戏了.他也喟叹了一声.于是我们在黑暗里抱在了一起.事后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谁先抱了谁,是他先抱了我.还是我先抱了他.他对调查他的人说是他先抱了我.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谁发现了我们的游戏.总之他们掌握的情况很详细,他们提到了我们的开关灯游戏,和游戏结束后,我们在黑暗里又呆了多久,其间,发出了一些什么声响.

10

他们在体育课上带走了江风.
我们的体育课.
当时我们正在操场上练习跳远,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则带着大约一百名同学,在操场上练习运动会开幕式.这是运动会开幕式的最后一次彩排,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很多附近的村民,也聚集在马路边上围观.我们的操场不在校园里,而在马路对面,每次上体育课,男女生都雀跃着,顺着学校大门外面的斜坡一路俯冲而下,穿过马路,去我们的操场.两年一届的秋季运动会,几乎是槐树乡的一场盛事,开幕式场面浩大.
就是说,那一天,包括彩排的同学和老师,上体育课的同学,马路上围观的群众,约有几百个人目睹了他们带走江风老师的整个过程.
他们是开着车来的.他们其实离操场很近,完全可以步行,但是他们却开了车.仿佛不开车,不足以证明事件的严肃性.我蹲在沙坑旁边,跟另一名女生一起扯皮尺,似乎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他们来了之后,还装模作样地问,你是江风吗其实他们完全应该知道,沙坑旁边的那些人,除了学生,只有一名老师.
江风被他们带走了.他们甚至拉响了警笛,这样,整个操场及马路边上的人,都被他们的警笛声转移了注意力.本来他们都在关注场面浩大的运动会开幕式彩排,现在,就连彩排式上的人都开始关注这辆警车了.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体育老师被警车装进去,拉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沙坑旁边,感到不祥像乌云一样遮蔽下来,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他呢他是一个优秀的体育老师,不偷不抢,他犯了什么错误呢

11

他犯了作风错误.他被人看见在体育教研室里诱骗女学生.他把灯拉灭,女学生把它拉亮,他再拉灭.最后女学生无法抵抗,教研室里的灯就一直灭着,灭了很长一会儿,他被人听见发出了不正常的声响.
其实.他完全不必承认,他可以一口咬定没有那回事,或者,一口咬定是女学生诱惑了他,或者,他们是两相情愿,或者,他喝了酒,酒后乱性.
但是上述辩解他一条也没用,他很痛快地承认,他诱骗了女学生.
消息很秘密地在学校里扩散着,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名被诱骗的女学生是谁.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学校不希望这名女学生因此声名狼籍,他们相信一切都是江老师的错,江老师也是这个意思,他很痛快地承认了他的错误,他特别强调,一切都跟女学生无关,他要求替这名女学生保密,让她好好学习.所以,现在学校里除了校长及告密的一位老师知道这名女学生是谁以外,其他老师和全体同学都不知道.
王老师是拿着我的作文本把我从教室里叫出去的.他说,王秀梅,你出来一下,作文里的这一段可以抄在我们的板报上.他带着我来到教室西山墙下,面对着我们的奋飞之鹰文学社板报,手里拿着我的作文本,跟我说了上述的话.
风吹得很冷,也很紧,我听见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地流着.然后渐渐变得缓慢下来.最后几乎要凝滞了.我觉得我要冷死了.我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么说是不对的,不符合事实.
王老师说,王秀梅,江老师的事情已经定性了,他自己承认了,所以说,没有第二种事实.若不是碰上这次严打,他也不至于这样,毕竟受害者并没有告发他,是别人告发了他.
我说,没有受害者!我是自愿的!
王老师厉声说,王秀梅!不许瞎说!从此以后,这件事情就过去了,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再提这件事情,它跟我的所有学生都没有关系!我的学生是要考重点高中的,只有考上重点高中,才有希望考进大学,你也有你的理想,不是吗你要在班里带个好头!江老师也希望他的所有学生都顺利地考上好学校,他是一名好老师.
我的眼泪落到了地面上.我看着它们一颗一颗地向下掉,落到冷硬的秋天的地面上,慢慢地由深变浅,最后蒸发不见了.

责任编辑 颜 非[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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