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平湖秋月

自打少年时起,就在许多文学先贤的典籍里,不断读到关于平湖秋月的精彩描述,那景致令人心往神迷.试想,一个人远离尘俗,端坐在秋夜的湖畔,面对烟波浩淼,身边一壶美酒,天上一轮圆月,水中一轮月圆,多么优雅而惬意.于是,这便成了我最早的一种梦幻,一种期待,向往着有那么一夜能身临其境地美美感受一次.

光阴荏苒,倏忽间数十年岁月匆匆流逝,为了谋生,把有限的生命和自由,都廉价卖给了喧嚣繁华的都市,那个极其简单平常的梦幻与期待终未能实现.然而,童心难泯,向往依然.

不能否认,以往的漫漫人生旅途中,不仅浏览过杭州的西湖,漫游过黄山的太平湖,还去过洞庭湖和洪泽湖,而近在咫尺的巢湖、岱山湖更是一次次光临,可都是在或风和日丽或雾雨空的白天,而从未在夜晚造访过它们.不知不觉间,累了,老了,平湖秋月的奢侈怕是此生与我无缘了.

真是世事难料,就在今年初秋的一个夜晚,就在我所居住的省城,合肥的政务文化新区的天鹅湖畔,多年夙愿竟无意间如愿以偿.

那天,我去拜访一位交往三十余年的老友,他寓所就在政务文化新区的一个花园式的小区里.老友相聚交谈甚欢,时过夜间十点才依依不舍地话别,出了门才知道已没了公交车,出租车也不见一辆.好在心情舒畅,并不着急,慢慢往回走吧,难得有这份闲暇和雅兴,就认真消受这新区的夜景吧.

多年来蜗居老城区,总感觉是憋闷在一座硕大的蚁巢里,一出门就汇入嗡嗡嚷嚷的蚁群,舒展一下腰身都十分吃力,深吸一口气都是刺鼻的污浊,陈旧的楼房,灰暗的街墙,有如一张张衰老冷漠的面孔,既熟悉又觉得陌生.更有那数十万计大大小小型号各异的汽车,组成甲壳虫的群队,噪音充耳让人晕眩,且时有投机妄为者钻来窜去,擦身而驰,吓出你一身冷汗.

此刻,行走在政务文化新区的马路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使人有着天高地阔的心旷神怡和轻松飘逸的襟怀敞亮,一栋栋造型各异的高楼大厦,排列有序且又错落有致,在朦胧的夜色里隐约闪现,有如一组组耸拔的塔林.大片大片的绿化带,看不清栽种的是何种花草,但其清气袭人,香沁肺腑.而路边的行道树更像恪尽职守的卫士,守护着道路的畅通和新区的宁静.

找回丢失已久的夜行快感,不仅倦意全无,反而觉得轻松自在,腿脚倍加有力了.是呀,人是需要经常调整自己生活和行为方式的,否则,即便是再舒适的日子,你也会活得很累.

倏然遐想间,眼前豁然敞亮,好大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误入瑶池仙境.啊!天鹅湖,这就是我曾在白日里拜访过的天鹅湖.

此时,夜已走进深处,嬉戏玩耍的孩子和款款漫步的老人,早已回到家里进入梦乡,相依相偎的恋人,也带着他们甜蜜的爱情远去,唯把倩影留存进湖的记忆.没有了人声嘈杂的喧哗,没有了庸俗乐曲的吵闹,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弹奏着优雅的小夜曲.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因无人欣赏也不再炫耀它们的绚丽,连周围楼厦里零零星星的灯火,也一盏盏陆陆续续地被厚厚的窗帘遮蔽.旷阔秋夜的天地间,只剩下博大的湖和孤独的我,还有一轮已经走上中天的明月.

湖水望着我,它不识我,仿佛在问：这是谁家走失的孩子,在我身边傻站着想些什么?我望着湖水,却有着游子终于寻找到母爱的感觉,多么熟悉的慈祥和温柔.而月亮这位美丽端庄的天使,正把她柔润的光无保留地洒向人间,洒向湖面,洒给我,尽管众多在黑暗里昏睡的人没有感觉到她的抚爱,她也毫不在意,因为她从未奢望过获取人们的回报.

柔和的月光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湖水是那样清那样静,清静的有如婴儿的眼神,有如佛祖的胸怀和心境.它的清,它的静,能洗刷人世间所有的肮脏与罪恶,能化解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即使是灵魂龌龊的人,跳下去洗一洗,也会清洁如初.成败是非,功名利禄,在它的清静面前,都化作一片片浮云飘然而去,踪影全无.

缓缓地,一层淡淡的雾,给湖面覆上透明的轻纱,增添了些许乳白的雅致.我不由得认真猜想：在那清而静的水下,到底隐藏着多少无人可知的秘密?那水里游动着的每一条鱼每一只虾,那水里摇摆着的每一株水草,那水底沉默着的每一块鹅卵石,甚至每一粒沙,也许都是一个个难解的谜题.也许只有天上的那轮月能够了然,因为只有月年年岁岁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对它关注,给它关爱,它们是天上地下灵犀相通的知己.

忽然,一阵清风徐徐吹来,缓缓卷去湖面上浮动的薄纱,霎时间湖水变得格外明亮,明亮得像一面明镜.在这面明镜里,我看见四周的树,树的品种,叶的色彩和枝条的摆动；我还看见一幢幢楼房,楼房的高矮,格调的高雅和别致,甚至能辨别出一面面窗帘的颜色.

而月亮在明净的湖水里,濯洗的更加清新,更加亮丽,更加活泼可爱.月上那一座座高山一块块洼地,无不清晰可见.嫦娥的微笑固然有些凄苦,但其高贵与美丽仍让人心动不已.雪白的玉兔依然顽皮,快乐地蹦来跳去,它永远也不理解人类情感的缺失.那一闪一闪的亮光,是不知疲倦的吴刚抡动的板斧,砍不倒的桂花树依然芳香四溢,沁人心脾.“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东坡先生的敬畏了.

数不尽的星星,像一颗颗晶莹的宝石,镶嵌在明镜上,光华四射,似乎在向人们炫耀,只有它们才有资格做这湖水的装饰.是的,它们早早地跳出尘世世俗,永远保持着纯真和洁雅,永远焕发着青春和自信,而这些对于沧海桑田中的人,已经十分的珍稀了.

我忽然在这镜子的深处发现一个人,一个愁容满面疲惫不堪的人,一个在忧愤中苦苦挣扎的人,一个在湍湍浊流中孤独茫然的人.我问他：“你是谁?”他笑着脸说：“我是你的影子呀,这包里还有你的诗呢.”我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陪你观赏平湖秋月呀!”他没好气地答道.我猛然意识到,哦,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该走了,满足了.

我转过身,极不情愿地离开这都市里的平湖秋月,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我们追求美,我们向往美,却总感觉难以际遇.其实,美离我们很近,也许就在身边,只要你肯在适当的季节和时间走出家门.

不信,你在秋夜来天鹅湖畔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