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建筑和哥特文学的融通性

哥特小说是浪漫主义运动时期产生的独特文学形式.作为十九世纪经典的文学体裁,哥特小说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近年来相关的研究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评论家从心理、女性主义等角度来解读哥特小说,但几乎没有评论家结合哥特小说的建筑背景来分析作品.文学与建筑现在已经很少作为一个整体文化运动的共同组成部分来讨论.但从柏拉图到约翰罗斯金(JohnRuskin,1819-1900),都认为建筑艺术与文学艺术是相通的.建筑与文学相互交融,用以对世界的叙事、展现、创造和再创造.在艺术史中,建筑与文学两种艺术形态相互影响,建筑成为文学创作的主题,并出现了不少经典的文学作品.中外文学史上,《红楼梦》、《金阁寺》、《巴黎圣母院》都是以建筑为背景展开人生画卷的重要文学作品.《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贯穿了整部作品,大观园的兴衰与人物命运和情节起伏紧密相连.日本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以一座寺庙的毁灭,宣告了人性的重生.维克多雨果将建筑艺术称为“石头写成的史书”,使哥特建筑在《巴黎圣母院》中具有了生命的气息.而哥特建筑更是与哥特文学休戚相关.在欧洲文学史中,哥特复兴式建筑与浪漫主义运动被视为促成哥特小说流派的两个关键因素,然而现在却很少有评论者从哥特建筑语域进行哥特文学的研究与探讨.因而从社会人文背景为着眼点,发现哥特建筑与哥特文学这两种艺术门类的共同点和可比性,将使哥特文学有更准确的艺术定位.

十八到十九世纪是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注重对个性解放的要求.在政治上反对封建君主和基督教会的统治；在文艺上反对古典主义,是启蒙运动之后思想文化领域对封建古典主义的反驳.1750-1900年,浪漫主义文艺思潮成为欧洲文化界最为明显的特征并影响到不同的艺术门类.从建筑角度而言,哥特复兴或仿哥特式亦被称为建筑的浪漫主义运动.建筑界受当时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影响,纷纷将日光投向代表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使其成为浪漫主义的象征和代表.对于哥特式建筑的关注,成为当时欧洲文化界的一大特点.建筑、绘画、雕塑、音乐等艺术门类在十八世纪是相通的,许多伟大的诗人,在写作的同时也进行其他艺术门类创作.该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文学家都曾从事过建筑艺术创作.英国剧作家范布勒爵士(sirJollIlVanbrugh)亲自设计的布伦海姆宫,被后世称为英国最美的风景.布伦海姆宫人工景色中透露的田园般的自然风光,是剧作家诗一般情结在建筑中的表现.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Pope)常为他的朋友设计房屋的施工图样.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MiIron)和托马斯格雷(ThomasGray)对建筑也有持久的兴趣.英国是哥特式建筑复兴的发源地,哥特式建筑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得到最大的发展空间并创造出不少经典的哥特式建筑,而同一时期哥特文学也得到飞速发展.两种艺术形式在同一文艺思潮中体现出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轻理性重情感.

十八世纪机械代替了传统的手工艺,经济的飞速发展带给欧洲社会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然而高度精密的机械生产制作出来的是毫无个性可言的产品,而非艺术品.这种情况反映在建筑领域中,就是当时欧洲建筑理论三巨头之一的罗斯金(Ruskin)提倡的“哥特式”建筑艺术的复兴.建筑艺术不是为了方便施工,而是为了表现人的自我意识.罗斯金看到了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凝聚了建造者的信仰与狂热,是人类极致情感在建筑中的体现.与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的建筑理论家维特鲁威波利奥(VitruviusPollio)在他著名的《建筑十书》(TenBooksonArchitecture)中盛赞的和谐与适用的经典希腊罗马建筑风格相反,哥特式建筑外形上突出的尖塔和塔楼所形成的不规则形状,正是建筑者强烈情感的象征与展现.哥特式建筑的风格是极端的,不受控制的,注重比生命更强大的情感体验,其目的是要调动大众强烈的情绪反应,不论是敬畏,怜悯,同情,恐怖或恐惧.哥特建筑的建筑艺术就是为了表现人的自我的意识.而哥特式文学是浪漫主义和哥特式建筑的结合.哥特文学继承了卢梭的“重情主义”和十八世纪感伤主义文学的传统,推翻了古典主义关于“理性”的无上权威,强调感情的作用.恐怖,热情,强烈的情感是哥特式文学的基本概念.哥特文学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它的主观性,既要求强烈抒发个人的情感.哥特文学通过展现极端场景与事件,探索神秘体验,强调非理性因素,注重对人类情感和感性的展现.在文学中,哥特式小说使人们从对理性、合理生活方式的关注,转而注重对人类情感和感性的探索.

(二)对大自然的赞赏与关注.

长期以来,哥特式风格和观念一直被认为是与自然无关或者说是超自然的一种形式,这也正是哥特式艺术远离古典主义规则之外的一个重要原因.十八世纪中期以后,伴随着英国园林对自然的推崇和哥特式建筑的复兴,出现了一种从起源上将哥特式建筑艺术向自然靠拢的观念.作为蒲伯作品的权威汇编者.威廉沃伯顿主教(WilliaIllWarburton,1698-1779)在1751年对蒲伯《致阿巴思诺特医生书》(AnEpistletoDr.Arbuthnot)的注释中将哥特式建筑的起源与早期哥特人对植物形式特别是树木的模仿联系了起来.沃伯顿的这种主张首次将哥特式建筑与自然联系在了一起.1762年,从新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过渡的重要人物理查德赫德(RichardHurd,1720-1808)主教在《骑士精神与罗曼史信札》(LettersonChivalryandRomance)中表明,“哥特式建筑拥有它自身的规则,当以此规则来审视它时,就能够发现其自身的对自然的关注.”(Dynes430)1772年歌德在文章中以一种直觉的观察颂扬了对斯塔拉斯堡大教堂的赞誉之情,将大教堂形容为“上帝之树”.1836年在为教士所刊印的《哥特建筑论》(EssayonGothicArchitectureforChurches)中写道,“现在,我们发现,哥特建筑的意志是存在于自然的体验之中的.”(Lovejoy37)英国美学家、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最早为哥特式建筑的复兴振臂高呼.罗斯金用中世纪的自然形式反对工业时代的批量化、模式化生产.哥特式建筑的复兴其实是借用了中世纪哥特式的形式,提倡自然天性,用中世纪的自然形式反对工业产品及与古典艺术对抗.而在哥特文学中“自然”具有多重的含义：即指大自然.更指人的原始本性,包括人的丰富情感.哥特文学的创作者强调人的内心活动与大自然是紧密融合的.与建筑家一样,一方面哥特文学的创作者对大自然、对人类极端情感的的关注,也是在逃避现实,期望从强烈的情感中找回自我,寻找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哥特小说重在表现自然情感的宣泄,崇尚自由,不迷信权威,富含想象、神秘、恐怖的成份,哥特小说通过赞美人类从极端情感中得到的乐趣及至高哲学来对抗理性及既定的逻辑方式.哥特文学中流露的感伤与恐怖,恰恰是人性中最自然真实的情感体验.

这就是当时的欧洲文化界,哥特文学与哥特建筑艺术具有极其相似的文艺观,并受到各方文化人士的关注.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哥特小说的创造者作为欧洲文化界的成员,自然而然的受到影响.哥特小说对于哥特建筑艺术的关注从贺拉斯瓦尔浦尔(HoraceWal-pole,1717-1797)创造的第一本哥特小说《奥特朗托城堡》(TheCastleofQtranto)就已经开始.如同哥特小说家们所热爱的文学创作一样,哥特建筑艺术成为哥特小说创造者们作品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从哥特文学创作的初期到成熟期,哥特建筑艺术始终是哥特小说关注的焦点之一.这一现象由两个方面形成.一是在当时的社会人文环境下,整个欧洲文化界对建筑艺术的关注.二是哥特小说的创始人,贺拉斯瓦尔浦尔个人兴趣中,对哥特建筑艺术的热爱.当时没落的封建贵族为逃避新制度,怀念封建盛世时的哥特文化,英国兴起了哥特式建筑热.许多人到郊区去建哥特式教堂或城堡式府邸,过着浪漫的生活.十九世纪后,小资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亦越来越不能自主,对城市生活和大工业感到厌烦,更向往自然的浪漫的生活.建筑的浪漫主义运动,亦称仿哥特式建筑,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1717年,瓦尔浦尔在离伦敦不远的特威克纳姆(Twickenham)草莓山定居.他把他的宅子建成一座小小的哥特式城堡.草莓山庄在造型上带有强烈的早期哥特式建筑的特点,从外形、结构布置、内部空间直到内部装饰和一朵小小的花饰,都有特殊的处理手法和个性.正立面的那些直线、柱廊、拱券乃至光影等,都形成了富有变化的节奏.他的这一哥特式城堡,不仅开创了英国浪漫哥特式建筑复兴的风尚,还催生了一个新的文学体裁――哥特小说.1764年,瓦尔浦尔发表了他的小说《奥特兰托城堡》,被公认为是西方第一本哥特小说.哥特小说的产生源于瓦尔浦尔对哥特建筑的迷恋.瓦尔浦尔称他仿建的哥特建筑,草莓山庄,激发了他创造第一部哥特小说的灵感.为了证明他的自我表白是事实,在给当地牧师朋友威廉科尔(ReverendWilliamCole)的信中,瓦尔浦尔详细描述了哥特建筑引起他创作灵感的梦境.“六月初的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这梦我全都记得起来(是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因为有一个像我的哥特式小说的开头),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古堡里,而且在那个大楼梯的最高一级,我看到一只穿盔甲的巨手.等于是晚上,我坐了下来,开始写作,但全然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就这样,我写了下去.”(Anonymous47)由于该书是在“哥特式城堡”里写成的,也由于作品描写的时间是中世纪,加上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情景发展、叙事方式等都与哥特式建筑密不可分,这使哥特建筑艺术成为哥特小说关注的焦点.哥特建筑的特点是大量采用垂直线条和尖塔装饰,有强烈的上升趋势,还大量采用彩色玻璃和高浮雕技术,使整个建筑显得轻巧玲珑,光彩夺目,产生升华神秘的美感.如果说希腊神庙暗示和谐与完美,那么哥特式建筑就暗示冲突与渴望.尖顶拱形的哥特式建筑内部笼罩在冰冷黑暗的阴影之中,“只有从彩色玻璃中透出的光线变做血红的颜色,变做紫石英与黄玉的华彩,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的火焰.奇异的照明,好像开向天国的窗户等走进这里的人心里都很凄惨,到这儿来求的无非是痛苦的思想.他们想着灾难深重、被火坑包围的生活,想着地狱里无边无际、无休无歇的刑罚等心中存着个人的恐惧.”(丹纳52-53)哥特式建筑给“原罪之人”造成巨大的内心冲突、产生恐惧和摆脱苦难与罪恶的渴望.瓦尔浦尔作为哥特建筑的狂热爱好者在创作《奥特朗托堡》时,在思想上显然受到哥特建筑的启发.为了在小说中创造哥特式的恐怖气氛,并使其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瓦尔浦尔率先把充满神秘浪漫色彩的哥特古堡引进小说中,使其成为人物活动的舞台和情节演进的环境.在朦胧的月光下,巨大的城堡就像一个孤独狰狞的怪物.城堡内有一幅幅历代主人的画象,有祖先的遗物、有暗道、暗窗、活板门、地牢.在寂静的黑夜里,吱吱作响的楼梯、摇晃的窗棂,令人惊悸不安,每一个黑暗的房间都和一个神秘可怕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建筑中的暗道、地牢更令人想象出世间生活的险恶.生活在哥特城堡里的人物无异于生活在巨大的令人恐惧的历史阴影下,精神上不堪重荷,却又无可奈何.哥特城堡不仅是环境和背景,而且是现世与过去联系的媒介,是罪恶的化身,是人物内心恐惧的外化.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不到4个月就出了第二版,在这一版上,瓦尔浦尔为书名加上了副标题――“一个哥特故事”(AGothicStory).

与新哥特主义反对新古典主义类似,产生于十八世纪的哥特小说通过赞美人类从极端情感中得到的乐趣及至高哲学来对抗理性及既定的逻辑方式.《奥特朗托城堡》的基本的情节成为其他哥特小说中的必要元素,隐藏的走廊,摇摇欲坠的城堡,一个古老的诅咒,经常昏倒的女主角以及无数的困扰.由于哥特小说的背景通常是哥特式的,此后这类小说就被命名为哥特小说.哥特被用于文学流派主要因为这种流派的主题探讨极端感情以及一些黑色话题.哥特文学的创造者通常会将中世纪的建筑与一个黑暗恐怖的时代相联系.通过对哥特式建筑的刻画与展现,孕育了恐惧、黑暗、压抑的情感,暗示人类之所以创造会不可避免地衰颓崩溃.哥特建筑在哥特小说中的重要性绝不能否认“如此重要”,德国学者艾诺雷罗(EjlnoRai10)在《闹鬼的城堡：英国浪漫主义要素研究》(TheHauntedCastle：AStudyoftheElementsofEnglishRomanticl)中写道：“如果哥特建筑消失了,整个浪漫主义运动的结构就失去了基础,丧失了它的主要气氛”(summers294).“二十世纪的恐怖黑暗王子”,美国著名哥特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1890-1937)对哥特文学的本质特征下了最快速的定义：“哥特小说中最为有力的道具首先包括的是：一座鬼魅、恐怖的哥特古堡,地处荒野、摇摇欲坠、潮湿的楼梯、几近坍塌的侧楼、阴森的地下藏尸所等”(Punter56).这一切都说明哥特建筑在哥特小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而哥特建筑艺术成为后世哥特小说家长期描述、探讨的关注点之一.而将哥特文学置于哥特建筑的语境中进行研究、评述,会使哥特文学有更准确的艺术定位,会对哥特文学有更深刻、更全面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