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黄[牛字]的故事(外一篇)

点赞:5606 浏览:19773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那头黄椁可以算黄牛中的了.

标致的脸盘.端庄的容貌.秀美的睫毛下,大大的眼睛灵醒而狡黠.犄角似一对抓髻,翘翘的,矜持又俏皮.它的美,叫人过目不忘处,在于匀称的身材和纯净的毛色.那是我见过的最地道的栗色,像刚从带剌的果球里剥出来的板栗,新鲜得一尘不染,且油光发亮,金属一般.

那种毛色非常接近巧克力的颜色,接近爱情的某种颜色.所以,它常常莫名地焦躁不安,或许,爱情对于它,就是无尽的烦恼.

我说的是一头真正的黄牛,一头被许多公牛倾情的年轻美貌的母牛.三十多年后,漫步在城市的灯影里,好没来由的,我忽然想到了它的悲情故事.我为之一震.正如当年认识它的那一瞬间.

当初,把它介绍给我的.是一个高个子、瘸腿的农民,农场里都喊他老詹.老詹挤弄着他的那对小眼,远远地指着它说:嘿嘿,它还没呢.黄牯近不得它身,你们后生也近不得.

这时,老詹得意的眼神就有些淫邪了.又说:全场的人,没有谁能使唤它.怪啵,这个畜生也就服我.

我惊讶于黄柠的反应.虽然与几头水牛一起被拴在油桐树林里,黄椁好像并没有歇着,一直在警惕地张望或倾听.它大概看到了老詹瞟过去的目光,先是很不自在地扭动身体,后来就羞恼了,围着树不停地打转.拴黄[牛字]的那棵油桐树下,比别处更泥泞,常年像砖瓦厂炼泥的坑,可见黄[牛字]终日生活在警觉和紧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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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紧挨着农场宿舍的油桐树下是安全的.与黄[牛字]做伴的,只有一对水牛和它们的儿女,并没有别的黄牛.而且,邻近村庄的牛群虽经常出没于农场的山林中,却不致于跑到这儿来.我不知道黄[牛字]究竟怎么了,如此守身如玉,如此紧张不安.即使是对那条还没有穿鼻的小水牯,它也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不长记性的小牛牯偏偏老爱冲着它撒欢儿,它非但不会逗逗水牛的孩子.反而怒目圆睁,狠狠地直跺蹄子.反应之激烈,令人不可思议.

至于来自异性的骚扰会遭到怎样的抵抗,那就可想而知了.我下放来到农场的时候.黄[牛字]在三县交界的那一带可能已经声名大振,几乎所有的黄牯都望而生畏,不敢造次.想必它们都领教过它的刚烈,它决死的勇气.

农场里有个叫小老周的农民,从前当过走村串户的铜匠,见识多,人也调皮.他用一只肉包子,很轻易地就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做了他的老婆.在他老婆怀第三胎的时候.他开始惦记还没有的黄[牛字].他用一脸盆肉包子和老詹打赌,发誓要让黄[牛字].

以后的许多天里,他遇见黄[牛字]就心怀叵测地笑.

农闲的季节是轮流看牛.轮到小老周看牛的那天.他使了坏.他把黄椁单独拴在一个山坳里了,拴在邻近几座村庄牛群的必经之路上了.而且,绳子留得很短.这样,如有来犯,黄椁几乎不能挣扎,或与之周旋.

后来,山坳里发生的故事一定是惊心动魄的.可惜,我们都未能目睹.我是第二天在出工的路上看到了现场.我通过被牛蹄蹬刨出来一圈新土,想象当公牛接近时黄椁愤怒的警告;通过周围那些被蹂躏的草木,想象黄椁与来犯者不屈的厮杀;通过那棵仍拴着一截缰绳的马尾松.想象黄椁绝望的挣扎和侥幸的脱逃.

它的脱逃真是一个意外.为了拴缰绳,牛鼻子里横插着一个工字形的竹栓.这个栓子居然被挣脱了.牵牛要牵牛鼻子,就因为牛鼻子是牛的要害,牛的软肋.由此可见,它的挣扎是多么暴烈,多么刚强.鼻子的疼痛,该是钻心的疼痛吧

那天,黄椁是在天断黑后自个儿回到油桐树下的.它一直在舔自己的鼻子,抚摸自己的身体,用它的舌头和尾巴,用一个独身主义者美丽而忧伤的心思.

在那天晚上.小老周把自己和老婆的身上都搜空了,也没有凑足写包子的钱,便向我借了两块钱.结果,这两口子在上床之后打了起来,直闹到半夜.为的正是包子.

给三岁的小牛穿鼻系缰绳,是件很麻烦的事,需要一些壮劳力设法把它放倒,然后.一个人揪住它的鼻子,另一个人挠它的腿裆,让它在如痴如醉的快感中乖乖就范.黄[牛字]大概怕人冒犯它贞洁的腿裆吧,在人们重新为它穿鼻时,出奇地老实,服服帖帖地任由老詹揪住鼻子.把新削成的竹栓楔入鼻孔.

黄[牛字]比较服老詹,可能和他爱说话有关.即使犁田、耙田的时候,老詹嘴里也是一刻不消停.当然,都是训斥,不过,他的训斥不是简单粗暴的骂骂咧咧,而是讲道理,以理服人.比如,牛在犁田时走得太快,他会告诉它:这叫偷奸躲懒,你省了力气,但田翻得不深,禾就长不好.这么一数落,黄[牛字]就不好意思了.

黄[牛字]其实是热爱劳动的,这可以从它每次出工那兴冲冲的步态看出来.我觉得,它在牛里头是很有个性的一个,性格孤僻而执拗,干起活来,却是泼辣又灵性,若抄犁耙的技术不够娴熟,会被它弄得狼狈不堪.所以.我们刚学会犁田的知青,根本不敢使唤它,我们喜欢那头脾气温和且慢吞吞的水椁.黄椁对劳动全身心的投入.是否和寂寞的内心生活有关呢,我就不敢妄加揣测了.因为它毕竟是一头牛.

不过,我相信,牛也是有意志、有尊严的.黄[牛字]后来用它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农场附近有一座光秃秃的山,红砂岩中嵌着许多坚硬的石子,踩上去特别硌脚,故名脚麻岭.岭上横贯着一条深达十余米的过山渠,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凿的.平时渠道里总是干的,除非上面的水库放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黄[牛字]殒命于此.它从渠边坠落下去,轰然一声,好像坍了一堵墙似的.


它的死,与秋雨有关.因为收割晚稻期间未见~个响晴天,堆在仓库里的稻谷焐得发烫,眼看要出芽了.听说未来一两天里天气将转晴,场里赶紧请来一辆拖拉机,把堆成山的湿谷往脚麻岭拉,只有拿整个山包当晒谷场来抢阳光了.

全场的人倾巢出动,全场的牛相伴而行.脚麻岭离农场有五六里路之远,却和一座千烟之村只隔着一道田畈.既是千烟之村,牛自然也多,脚麻岭的山窝窝里水牛、黄牛像联欢一般.牛群中许多黄牯发现了陌生的、天仙般的黄[牛字],悲剧在这一刻便拉开了序幕.

那些黄牯雄赳赳地向它靠拢.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它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我们在岭上忙着摊开稻谷,都看到了眼前的阵势,但想到黄[牛字]的刚烈,谁也没在意.小老周触景生情,感慨道:我学徒时见过百货公司的一个售货员,当真桃红水色,心想让我搞一下就是拉去毙也值.娶了老婆,我才晓得,关了灯都是一样的.那些黄牯就像从前的我呢.

首先发生冲突的是一对水牯.那头欺生的水牯挥舞着大犄角,只过了几招,就知道了我们农场这头水牯的厉害,马上就讲和了.

而美丽的黄椁这回的遭遇比较麻烦.那些黄牯靠近它后,并没有剑拔弩张,反而,显得举止高雅,彬彬有礼.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轻吼一声,算是问好了,然后,要么顾自吃草,要么深情地凝视它.叫我们惊奇的是,此刻的黄椁一反常态,没有躲避也没有做出某种警示,居然站在原地安静地观察着它们.我想,可能黄椁从来也不曾一次面对这么多英俊的公牛,那一刻怦然心动有些走神了吧,或者,其中有一对目光摄它魂魄,它的坚守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目光我差不多快被这温馨的情景感动了.可是,突然间有一头黄牯悄悄迂回到黄椁的身后,黄牯粗重的喘气声把它从恍惚中惊醒了.它猛然往前一窜,接着转身一头撞向黄牯.黄牯像个阴谋败露的奸险小人,顿时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想来个霸王强上弓.剽悍勇武的黄牯其实有好几次已经把前蹄搭在黄椁的背上了,但都被它甩了下来.黄[牛字]愈是不可征服.黄牯就愈加中烧.两对犄角纠缠在一起,撞得咔咔直响,撞出了电光火花.经过短暂的僵持之后,黄椁渐渐体力不支了.它被黄牯顶到了渠边,但它宁死不屈.

小老周就是在这时大叫了一声.我们都丢下农具往渠边跑.跑在头里的竟然是瘸腿的老詹.

我们在奔跑中听到了那声沉闷的轰响.坍墙一般,倒坝一般.

它显然是在退至渠边时后蹄踏空滑落下去的,但小老周固执地说,身陷绝境的黄椁肯定是纵身一跃,毅然赴死,像他做铜匠时听说的烈女故事一样.

没想到,在三十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好没来由地突然忆起一头刚烈的牛――

忆起它的美丽及尊严,忆起它独在的活着和悲怆的死去.

有人醉了

有人醉了.醉得长眠不醒.就在我到达这张酒桌之前.现在,我在逝者醉卧的酒桌上喝酒.

坐着他坐过的板凳,用着他用过的碗筷.举着他举过的酒杯.我感觉到了他兴奋的臀部,颤抖的手,以及永不言醉的嘴唇.墙角有一堆醉了的空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一只便是他,醉得人事不省,然后爆裂了.打田野上飞进来的蜜蜂和苍蝇,像来访的国宾,总耍先去凭吊它.

我在他的县城里采访,自然忘不了他.每每提及,主人无不在扼腕长叹之余,赞颂他的人品、酒风.令我想不到的是,在远离县城的这个与铁路小站比邻的小餐馆,竟也是他斗酒的战场.他的战线何以拉得那么长

小店里仅有一张油渍麻花的餐桌,一个白肉绷开了衬衣的厨娘,一条认识许多腿、浑身沾满酒水菜汤还带着一块烫伤的黄狗.而空酒瓶却在门外码得齐胸高,实在无奈了,只好挤进餐馆,散布在各个角落里.

去年的红辣椒仍成串悬挂在去年的对联边,去年的黑蜘蛛仍织补着在去年碰破的网;拗不过主人的盛情,我接过去年的菜谱,随便一点,竟是去年主人接待他时要的那些菜!去年的小炒,去年的大菜,去年的拼盘.去年的排骨汤里躺着几块去年的白萝卜.

索性,再来一瓶去年他喝的谷烧吧.让不胜酒力的我,代表他,回到去年的情境,同去年干杯,为人生的得意和失意,为仕途的委屈和安慰,为了蜘蛛那张维系生存的网!

杯影里,荡漾着四年同窗的岁月.那时候,他就和嗜书一样好酒.我记得当年文化是慢慢开禁的.好像怕饥肠辘辘的人猛地撑坏了,重新出版的名著像现炒的菜,一道道地端上桌面.学校的小书亭每有新书到货,顿时便人潮如涌.他去抢购.总是英勇无比,所以总能满载而归.有时是端着脸盆,有时是拎着铅桶.盛书的全是容器.在他眼里,书是液体么他盛酒的容器则是烤着荣誉的搪瓷茶缸,我依稀记得那是先进生产者的奖品.他经常举着茶缸去各间寝室挑战.醉了,便枕书而卧,和书而眠.翻开他的任何一本藏书,当有酒香扑面,鼾声贯耳.

一朝酒醒,他便提笔给满世界的著名学者、作家写信求赐,经不住“五体投地”、“三生有牵”之类的恭维,果然也有赐教、赐书的.我便听他宣读过某位大学者的回函,言辞之间却是大家风范,竟称后学为“学友”.十分了得.他把那些信件、题词、赠书,奉若珍宝,那是自然.

毕业之后,我三次路经此地乘兴下车拜访.第一次,他领我去了他家,让我参观了卧室兼书房.我曾在一座古村的旧书斋里看到这样两行文字: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据说,曾居住此处,甚是喜欢这副对联,它也印证了的人生.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效仿伟人,是否胸有万里,其床上倒是那般情景.

他的女儿放学回来,令我大吃一惊:四年相处,我一直当他未婚,此时其女儿竞这么大了;而且,他有了两个孩子.算起来,都是在他读大学时生的.他写书几乎倾尽囊中,他就用那些藏书喂养妻女吗

第二次、第三次,我只是在他办公室里叙叙旧.他的办公室,桌上文件成堆,地上酒瓶林立,好不壮观.我忍不住惊叹,而他大手一挥,说:在下面工作就这样.每次临别,他一定要随手从脚边提起两瓶,强蛮地塞给我.尽管,除了应酬,平时我并不喝酒.

当年他送的酒,是纯正的乡间谷烧.和此刻我杯中的,一样香醇;和他去年喝的,一样浓烈.

接待我的,是小站的站长,作陪的有不知怎么凑拢的三四位县乡干部.站长用脚把那只爆裂的酒瓶扫到墙角边,很严肃地澄清了一个事实,站长肯定地说,我的同学去年的确在这张桌上大醉一场.但并不是那次毙命的,因为他又去赶晚餐的场了.县里的同志便自豪了.称自己是他最后那次酒宴的见证人(在这个县的药厂,我也遇见一个以“见证人”坦然相告的夺命杀手,其表情、语气何其相似乃尔).而乡干部们则有些沮丧,因为他们本来准备在第二天中午请他的,寻遍了县政府大楼,却是不见其踪影,就去他家.这样,他妻子才发现,早晨自己匆匆上班去时,他已长眠在书堆里.

像一帧书签,或一条肥硕的书虫.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去世之后,连续来这个县里采访.或许,就为了探询杯中的秘密罢是的,我听到两种不同的说法.除了普遍认定的醉酒诱发心脏病外,也有人怀疑为谋害所致,因为他大小算是个领导.但是,尽管我接触到的那些人各持己见,他们对他的感情却都是谷烧一样醇厚绵长.所以,为他出殡的那天,才有几里长的白事乡俗,几里长的挽帐挽联,几里长的泪水和哀思.

在小站旁边的餐馆里,我能代表他对那支队伍表达谢意吗对那几里长的人情、几里长的邀请表示歉意吗

是的,端着去年的谷烧,主人回到了去年的情境,我成了去年的客人.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你坐着他坐过的板凳,你用着他用过的碗筷,盛情之下.我还是拗不过那些倔犟的酒杯.杯里有他的乾坤.我要领略它的真实和虚幻;杯里有他的人生,我要品尝它的甘醇与苦涩.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它兴奋着还是麻醉着,微醺中,心里竟是一阵阵与去年对饮的冲动.

我与去年对饮.

饮着许多藏书对一个读者的呼唤,饮着我对许多期待他的酒杯的无奈和感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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