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有关的生活片段

点赞:4581 浏览:16245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2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父亲杀羊

冬天的时候,我们家的煤炉上,总要煨一只砂罐.

砂罐黑油油的,一尺左右高,一屁股墩在红砖砌成的煤炉上,就像炉面上坐了只黑色的小猴儿.如果砂罐的把儿不是从腰上生出来的,而是从罐底那儿长出来,然后在腰那儿弯出一个勺形的卷儿来,那就更像了.

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砂罐是个宝――端下火头一袋烟工夫都有了,咕嘟咕嘟还着实滚着咧.

当然,一只砂罐不可能空着墩在煤炉子上.我们家的砂罐里,到了冬天是要炖上羊肉的.母亲说,你爹一年四季在滩上放羊,风风雨雨的,都到冬天了,不补一补咋行哩.母亲这样一说,我们都觉得父亲每天早晚坐在炕沿上,从砂罐里捞几疙瘩羊肉吃,倒上一碗半碗羊肉汤喝,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我们没有放过一天羊,理所应当只能站在一旁闻一闻.事实上父亲看着我们站在一旁垂涎三尺的样子,而不斥责我们,不把我们轰走,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况且,很多时候父亲还会往我们嘴里塞上那么一疙瘩肉咧!哼,那又怎么说?

当然,有时候父亲也是要给母亲嘴里喂一块羊肉的.不过,那是把我们都轰出去的时候.当着我们娃娃的面,父亲从来不这样.即使有时候父亲这样了,母亲也忸怩着,不肯张嘴.每每这种时候,父亲就会佯作生气地一口将递过去的熟肉返手吞下,母亲则红了脸,煽着膀子一脸不自在地驱逐我们,“去,去,都外头玩去,外头玩去.”

母亲这样对我们的时候,父亲从来都不会向着我们,而是眯起眼睛,用一片温水样的目光看着我们的母亲.有时候,面对母亲的轰赶,我们也不会那样轻易就范的.这种时候,父亲就会从砂罐里捞出一片羊肉,用手撕开,分给我们每人一块.然后用两片油呼呼的嘴唇嘬掉手指头上的油水,语气温和地说,“去,出去吃去.”

这种时候,我们离开的情绪自然要主动得多.

炖在砂罐里的羊肉,没有父亲的时候,我们家是谁也不能动的.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个规定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砂罐羊肉,即使它已经熟烂,你看一看可以,闻一闻,也可以,但就是不能动.至于动了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但就是从来没人会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去动它的心思.后来我想,这大约就是一家之主所拥有的某种特权在一定范围内所产生的威望吧.但是细想,又觉得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

当然啦,一年的四个季节当中,我们家不会总有羊肉吃.有羊肉的日子,只是在冬天.

到了冬天,父亲总是要杀一只羊的.

仿佛哪一年要杀哪一只羊,父亲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一天到了,父亲说杀就杀,毫不含糊.

后来我渐渐地发现,凡是在这一年当中跟父亲最亲近的那一只羊,到了冬天,往往要被父亲杀掉.因为这只羊在这一年当中,已经享受到了足够的荣耀.从开春的时候,父亲就会时不时地从兜兜里摸出一颗粮食,譬如一颗大豆呀,一粒苞米呀,然后把它放在手心里,再将手向里一缩,使手掌形成一个窝,再将手伸过去,把这颗粮食准确地喂到这只羊嘴里.在这只羊嘴里发出几声嘎嘣脆响的时候,其它的羊就只能望着父亲已经有意摊开的空手暗自嗟叹了.它们的眼神里,甚至会因为父亲的不公,流露出一些不满.但这种不满,只要父亲放羊棒一举,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它们回过头去的时候,心里大约都在想:下一次,那种嘎嘣脆响的荣耀,是不是能够落到自己身上.

那只时常能吃到粮食的羊,一直到被杀的前一天,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要到了.它甚至不知道,直到死,它也不过只吃掉了父亲不多的几把粮食.一把粮食一颗一颗地喂,是能持续几个月的.羊仿佛在乎的不是吃到粮食的多少,而是吃到粮食的次数.就像人,他们往往不在乎享受多大的特权,却在乎权力带来的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实惠,或者说是权力笼罩在头顶上的那个无形的光环.正是这个看不见的光环,使他们一个个变得心高气傲,飘飘然的情况在他们身上是常有的.这样一来,他们又似乎很像那只至死其实只吃掉了几把粮食的羊,因为那小小的几把粮食,使它本来灿烂的生命早早地提前结束了.但更加可悲的是,另外的羊始终都在羡慕着这只羊,即使它早早地死了,它们也一样的羡慕不已.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道理.

父亲杀羊一般都选择早晨.先把这只要宰的羊从羊群里牵出来,再喂最后一次料,饮最后一次清水,然后牵进院子里,选择一块平地,再慢慢用手抚一抚羊背,在不经意的时候,握住羊右边一侧的前后两条腿,一提,这羊冷不防就被撂倒了,趁羊还没有来得及挣弹哩,父亲又快麻溜儿地将它的四只蹄子交错着搭在一起,抽下腰上的羊毛系腰,给它绑上了.

羊毛系腰有弹性,羊虽然能动一动,但想挣脱已经没有可能了.这时候,母亲就会端着已经预备好的接血盆和刀子从屋里走出来.直到这时候,羊才意识到这其实从头到尾就是父亲的一个预谋.预谋杀羊,却又在过去的一年中对它百般地呵护.但羊总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它甚至希望父亲将它撂倒,绑上,这一切都只是跟它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的眼神里除了哀求,还有一丝侥幸.但当父亲开始用手分开它喉咙上的乱毛,准备下刀子的时候,它才会止不住全身颤动,接着就是挣扎.那时候,它眼神里的哀求和侥幸已经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恐惧和愤怒.

这样的挣扎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在父亲眼里,对它根本就是熟视无睹.父亲从容不迫地拿起昨天晚上睡觉前已经磨好了的明晃晃的刀子,煞有介事地在羊身上抹几下,然后有意将刀子在羊眼前晃一晃,说,“你看,你清楚了吧,这不是我要杀你,是刀子在杀你,要怨你就怨刀子去,可不能怨我.如果没有刀子,其实我啥也干球不成.”这时候,羊仿佛听懂了父亲的话,或者说羊已经完全绝望了,挣扎也悄悄停止了.在这当间的某一刹那,父亲手里的刀子已经迅速地抹断了羊的喉咙,血顺着刀刃“哗哗”地流进母亲端着的盆子里.流尽一腔热血,尿一泡热尿,羊就彻底完蛋了.父亲会在这时候迅速解掉羊蹄子上的毛系腰,然后口中念念道,“去,赶紧找个地方托生去.再托生,你可千万甭再托生成个羊了,托生成个羊,你迟早又是个挨刀货.”

有了这只羊,我们家墩在煤炉子上的砂罐,又能“咕嘟咕嘟”地响上大半个冬天.

父亲用几把不起眼的粮食,使这只羊早早献出了生命.后来读了一些史书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的时候,我断定,父亲具有一个伟大政治家的手腕.他找到了每一个生命都具有的贪婪的弱点,然后从那里下手.很轻松地就胜利了,而且胜得那样顺理成章.

我能帮父亲扯羊腿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老了的原因吧,父亲已经很不愿意杀羊了.往常的时候,父亲还要被我们生产队的其他人家请过去杀羊.但是,父亲老了的时候,就不去了.父亲总是说,“手抖得不行.手一抖,刀就握不稳.下刀子不准,羊死得不痛快.”父亲说,“这不好,这很不好.”父亲是个文盲,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文绉绉的像个先生.

父亲不去帮别人家杀羊,自己家的羊,他总是要杀的.大哥二哥几次都流露出要帮他操刀的意思了,但父亲都没有同意.他很怀疑他们的技术,因为在父亲杀羊的时候,他们常常都很不屑在溜到一边去了.没有了这一年一次耳濡目染的机会,父亲当然怀疑他们的技术了.首先要找准下刀子的部位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侥幸找准了,羊是活的,还要不停地动弹,握刀子的手稍一迟疑,下去就错了地方了.最终羊当然会死,但那是折磨死的,不是杀死的.所谓的杀羊,必须是干净利索的,一刀毙命,几秒钟内流尽腔子里的热血等这样才能保证羊的魂儿再次飞翔在绿油油的草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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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很固执,自己吃的羊,必是自己亲自喂大的羊,必是自己亲手杀了的羊.

父亲说这样的羊肉,吃着,心里才没亏欠.

父亲最后一次杀羊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快六十岁了.当然,父亲的老并不是说他已经六十岁了,六十岁还并不是太老,按现在国际人口组织的说法,还是个中年人嘛.但父亲的确已经老了,父亲的老,来自他头上溃烂后那块久治不愈的伤口.那时候的父亲已经有些迷信了,他认为自己头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肯定是天上或者地下的神灵在作怪.因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这辈子杀了多少羊了.先前是生产队的羊,队长要他杀,他是羊倌他不能不杀.后来是一家一户的羊,乡里乡亲的,人家找上门来了,这个忙能不去帮么?还有自己家的等可是,父亲认为,这笔账都被记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了.“杀生太多了嘛,报应.”父亲常常这样对我们说,也自己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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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父亲早早就起来了.照例,父亲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磨好了那把他用了几十年的刀子.那只纯白的大羯羊被父亲从羊群里挑出来了,但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四只蹄子一叉,不肯往前走.他们像两个势均力敌的人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都使出了浑身气力.不能取胜,又不情愿轻易输给对方.父亲双手握着大羯羊头上的两只角,大羯羊的两只前蹄子也已经插进了粪土里.那时候父亲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制服它了.与那只羊相比,父亲似乎更加不甘心等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老了.他们僵持着.最终是我与父亲和力将那只纯白的大羯羊拉到让它丧命的场院里来的.

父亲是在大羯羊没有注意的时候将它撂倒的,父亲用膝盖死死地压住了它,按说这时候一切它都应该清清楚楚了,这是明摆着的嘛,母亲已经端着接血的盆子过来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担在盆沿上,随着母亲的脚步有节奏地晃动,那“咣啷――咣啷――”的声音听上去寒碜碜的,冰唰唰的.按说这时候应该是它全力挣扎的时候,然而那只纯白的大羯羊却在父亲的膝盖下安静了下来.应该说它是有力量跟父亲抗争一把的,它却安静下来了.父亲也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复杂表情.我看见父亲的目光和羊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又迅速地分开了.羊把目光直射到了早晨清洁的蓝天上,父亲的目光里则写满了空茫.那一刻,父亲甚至不知所措了,羊不挣扎了,他反而忘记了应该尽快把羊的四只蹄子交错着绑上.老实说,父亲杀了那么多羊,却没有见到一只羊死到临头是不挣扎的.说穿了,没有一个活物是愿意去死的,即使是心甘情愿地去死,到最后时刻心里依然会反水.但那只大羯羊被父亲撂倒之后,它的确再没有挣扎.这差不多把父亲惊呆了.

但父亲毕竟是个老把式,他把压到眉顶上的帽子向上蹭了一下,那圈裹在头上保护伤口的白纱布就露了出来,他伸出左手握住羊的下颌,用右手快速捋了捋羊脖子上的毛,然后接过母亲手里的刀子,抹了下去.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血顺着白亮亮的刀刃向淌时,羊又把那口气吐了出来.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已经抹断的喉咙里,血沫子呼地溅散开来,在清晨干净的土地上凝聚成无数朵大大小小的梅花.羊把身体里的血一下子全部射了出来,身体自然就软下去了.它的瞳孔开始散大时,父亲用手将它的眼睑抹了下去,使它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刻,我突然看见父亲浑浊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等

羊知道自己是一定要死的,与其死得那样惨烈,不如死得从容一些.我想当时父亲是把那只纯白的大羯羊的心思读懂了.父亲说,“羊不是畜牲,羊其实是很有灵性的东西.”

父亲放了一辈子羊,到老了,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应该是对的.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杀过羊――父亲已经病得没有力气杀羊了.

翻过年,父亲甚至已经没有下地走动的力气了.父亲头上溃烂的地方一直不好,父亲当然要病倒了.父亲常常会躺在炕上,自己和自己说一说话.他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死得早,迟迟早早等没有啥,迟哇,早哇,谁都是要死的.我也要死了,我想呵,我死了下辈子就托生成个羊,叫你们放,也叫你们杀,杀了熬成羊肉汤叫你们喝.”

弥留之际,父亲天天都在为这辈子杀羊的事情忏悔.

父亲是在那一年大地上刚刚长满青草的时节去世的.那时候,我已经接替父亲开始放羊好长时间了.

大槽子

在疏勒河中游,有那么一片地方,我们曾经叫它大槽子.印象中,出了村子顺着疏勒河向西走,一直向西走,到了有一片黑树林子的地方,再向北,过了油路,也就是312国道,再过一条大渠,从饮马农场十七队居民点的西面绕过去,向北――就是大槽子.

高处的大片荒滩被开垦耕种了以后,这一溜子低洼里的草滩湿地被夹在了中间.大槽子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它长得很,也宽得很.草好,是牛羊的天堂.泉眼一个接一个,巨大的泉眼四周,芦苇长得比房子还要高.好家伙,黑压压的,人走过去,就会有野鸭子呀水喳啦呀什么的扑棱棱从草丛里飞起来.有时是一只,有时是几只,有时候则是一大片,猛然飞起来,黑云一般,把天上的太阳都能挡住.

这里就是父亲带我放过羊的地方.因为它距离我们的村庄实在太远,跟父亲去大槽子,一年当中也不是常有的事情.正因为去的机会不多,所以经常想着去.又因为去那里的时候,父亲常常把这个不准那个不准挂在嘴上,时刻响在我的耳边,拘束得不得了,除了能用眼睛四下里望一望,似乎并不过瘾.比如那些巨大的黑森森的泉眼,被芦苇紧紧包围着.那些泉泉相连而形成的湖沟,里面除了水草,还有野鱼,肯定还有别的啥哩.大槽子里那么多秘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越是这种好地方,父亲越是不许我靠近.那时候,做父亲羊群里的一只羊,都要比我自由得多.在大槽子里,能做一只羊在我看来其实也挺好的.那时候我就认为,父亲对我的约束是小题大做了.不就是放个羊嘛,把自己当成个威风凛凛的大司令似的.放羊,谁不会?羊自己有嘴有腿有眼睛,只要到了有草有水的地方,用不着你操心,它们饿了就会吃,渴了就会自己喝.这难不住谁.

我这样的心思,完全被父亲看透了.

那一天,父亲很突然地对我说,他想美美地睡一觉.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我马上就把父亲撂过来的话接上了.不接显然是不行的,这就像两个男人过招,人家都放马过来了,你不抵挡就显得太那个了.

我说,“那我去放一天羊吧.”

父亲故作惊愕地立直身子,看着我说,“你等不行吧!”

我瞥了一眼被清晨的太阳光映得瓦蓝瓦蓝的远空,大声说,“咋不行,不就是放一天羊嘛,又不是上战场打鬼子.”

父亲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向远处投过去,佯作十分勉强地说,“行呀,那你就试一试吧.”

父亲其实当时已经看出每一次我皱起鼻子后隐藏在身体深处的那种小公牛才有的执拗了.

父亲能把那么一大群羊的心思一只只揣摩透,把我个十来岁的碎娃子,他是不放在眼睛里的.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执拗,就叫父亲有些受不住了.因为我的那种执拗,看上去仿佛我已经也是一个父亲了的那种样子.完全是自以为是那种的,完全是自不量力那种的.父亲当然要拿我一把了,不这样他就不是我的父亲了.当羊群里出现了那种捣蛋羊的时候,父亲轻而易举就能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嘛,一个碎娃子嘛,父亲根本不放在眼里.

父亲指着那一圈羊说,“好,你就试一试吧.”这话一下子就把我的性子激了起来.我用不惯父亲那根差不多被手上的油汗浸透了的放羊棒,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用鞭子.鞭子好,举手向上一甩,再向下一抽,鞭梢子绕出几个麻花,“嘎”的一声脆响便能在空中爆炸开来,像过年时候从手里扔出去的粗炮杖,对羊是极具威慑力的.但因为是独自出去放牧,我还是觉得应该拿上最顺手的家伙才放心一些.我把羊毛鞭、牛皮鞭、胶线鞭、麻绳鞭统统拿出来,摆弄了半天,最终还是无法确定或者说难以定夺的时候,我这样问从身边走过来的父亲:“哪一种鞭子抽在羊身上,羊最疼?”

父亲在我面前停住,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用那两只褐的眼珠看着我,不是看着,而是紧紧盯住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蓦地发现父亲的眼睛是那样深,比我先前看到的大槽子里最深的那只无底黑泉还要深.那两枚草的眼仁一动不动,让我在那个夏天的日子里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寒冷.那丝寒冷从脚后跟处生起,直冲脑顶.我的头发梢子都凉嗖嗖的.父亲就那样看着我,事实上父亲只是看了那么一小会儿,也许几秒钟.但那几秒钟却被我的某种意识在脑海里无限拉长了.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这时候父亲突然开口了,他放慢速度,低沉着声音说,“娃子,鞭子抽不疼羊,能抽疼羊的是人的心――你腔子里那个心有多狠,羊就有多疼.”说完这句话,父亲就撇下我自个走了.

父亲的这句话,一直叫我琢磨到了今天.

后来当我琢磨出一些意味的时候,就开始关注起父亲手里的那根滑油油的放羊棒来.如果不是用来打羊,父亲手里老是握那么一根气势汹汹的棍子做什么呢.我甚至以为父亲当时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害怕我如果发起脾气来,会把他的羊打坏.

我注意的结果是令我吃惊的:父亲经常握在手里的那根放羊棒,其实是很少在羊身上去找落点的.每一次,当羊去了它们不该去的地方的时候、我以为那肯定是父亲把棒撂过去打中它们的时候,但每一次我都失望了.父亲总是要“呔――呔――”或者“哦――哦――”地喊两声,如果羊知趣地回头走过来了,父亲脸上就露出那么一丝娇柔的欣慰.然后拄着那根放羊棒,继续向远处张望.如果羊在听到了他的警告后仍然犹豫不决,或者根本就是蹬鼻子上脸的那种置若罔闻理都不理,父亲就会“嗨”地一声,一甩膀子,将手里的棒子撂出去.但往往这种时候,棒子落下去的地方,距羊的身体其实很远.羊被“哗”一下吓回来了,父亲才慢慢走过去,拾了他的放羊棒,在那里站一会儿.这时候,父亲脸上露出的也是那种带了一丝娇柔的欣慰.父亲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站在那里,显出非常伟岸的样子.

那一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拥有权力的快乐.那么大一群羊呀,我让它们到哪里它们就得到哪里,我让它们吃草它们就得站下吃草,叫它们什么时候走它们就得马上给我走.那天的羊被我折腾坏了,我像一个高明的政治家,羊被我玩得团团转.但是,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却被羊美美地玩弄了一把.我的心情完全就是一个小政客冷不防被对手从政坛上一把掀翻的那种样子,我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心情灰到了极点.

那天中午,因为羊被我吆来喝去一直就没怎么正经吃草,我却还为没有走得更远而感到意犹未尽.毕竟是在大槽子嘛,大得呔嘛!

太阳已经偏西了,羊不可能空着肚子或者说只吃个半饱回家.羊固执地来到了一片湿地边,那里有一片丰美的水草,羊肯定是受到它们的诱惑了.但那片地方父亲平常是不愿意让它们靠近的.父亲曾经说,别看那里水草好,其实是一片紫泥塘子,羊到那里去,是要吃亏的.但我记起父亲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晚了.羊群像一伙囚犯突然获得了自由一样,看见那片开阔的湿地就冲了过去.

起初羊只是散开在那片宽阔的湖沟一侧吃草,被羊踩浑的泥水也只没住羊的多半个小腿.我知道,这样的深度对于一只夏天的羊无足轻重.但是,有那么一只羊――黑头白鼻梁的老母羊,它吃着吃着,就不自在了.它看了几眼湖沟中间的水草,张开鼻孔嗅了几下,就自以为是地向前迈了过去.它终于衔了一嘴鲜嫩的水草的同时,四只蹄子也陷进了脚下的烂泥里.仿佛底下有四只神秘的手把它们拽了下去.它挣扎了几下,非但没有走出来,反而越陷越深了.

在它已经感觉无望的时候,它就安静下来开始咀嚼衔在嘴里的嫩草.恐慌和绝望使它一时不知所措了.整个羊群就是这时候从一片惊慌中安静下来的,它们看见那只黑头白鼻梁的老母羊正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嫩草呢,它们却看不到它四只蹄子下面的危险.然后,有一只不甘示弱的羊向前走了几步,还没有来得及伸出嘴巴就陷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等

所有的羊就那样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它们不顾我手舞足蹈大喊大叫的挥鞭阻挠,完全是慷慨奔赴奋不顾身的那种样子.它们有的甚至兴奋地跳了一跳,然后就落在湖沟中间的烂泥里不动了.

这里是大槽子深处,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被陷入稀泥中的羊群的镇定吓呆了.

当太阳落尽我赶着一群被污泥染成黑色的羊回来的时候,父亲在村西边的那座木桥上用一片祥和的目光迎接了我.我早已精疲力竭,被羊群远远地甩在后面.父亲根本不用问,看那些羊,父亲就什么都知道.

我一连睡了两天才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气色.

有了那次经历、或者说有了那半天在烂泥里独自对一群羊的营救,我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三天后,父亲在饭桌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句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父亲说,“男人嘛,泥里头好好滚上一回,就啥都知道了.”母亲对父亲这话不以为然,摸了摸我的头,怜爱地说,“你看嘛,把娃整得,脸都瘦下了一圈圈.”父亲说:“娃子家嘛,不泥里水里滚一滚,咋长大哩?说得.”父亲这么说,母亲似乎也只有赞同了,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一次,我把她的手挡开了.我确实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的时候,又和同伴们去过几次大槽子,还在那里用农场职工从麦地里拔出来的燕麦草,烧着吃过几次青麦子.――青麦子放火堆里烧黄了,在掌心里一揉,用嘴“噗”地吹掉麦衣灰,“呼”地扬到嘴里,一嚼,嘿,贼香.吃完了,每个人嘴上都有一个黑圈圈.去泉边洗,如果不认真,有时候洗不掉.

再后来,我们家的羊就全部卖光了,我也再没去过大槽子.

大槽子,这几年听说因为地下水位逐年下降,泉水干了,草不绿了,鸟也飞走了等这些年,听说那里已经被新的开发者垦成了大条田.只是因为碱大,缺水,一年一年闲撂着.春天,风起时,横扫河西走廊黑洞洞那一片,最先就是从那里刮起的.

这些天,因为常常想起父亲,所以想起了大槽子.于是动笔记下了这些与大槽子有关的文字.

时过境迁,逝者如斯.

嗟乎!

柳窝湖

柳窝湖这个地方,也许应该叫做牛卧湖,或者是牛窝湖.

但我还是愿意把它叫做柳窝湖.

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有那么一圈柳树围着的一片浅水,草地由它四周延展开去,刹那间无边无际了.绿色奔过去接着了天边的云头,地平线在白绿相映得模糊不清.向南看,如果不是祁连山横亘着挡住了视线,柳窝湖的边沿应该到哪里呢?真是个问题.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但很长时间以来,这个问题是不被人们关注的.只要牛羊驴马骡子们能有个吃草的好地方,人们才懒得去理会这些呢.在牲畜们埋头专心吃草的时候,他们更愿意撂一片羊毛毡或者破麻袋片在草地上,躺着去看天上不断变幻的云,看头顶上咕咕嘎嘎飞过的鸟.

那一团一团的云吧,突然会被看不见的风吹成长长一绺子,像胡乱抹在天上的白颜色.鸟呢,那可就多得很啦,柳窝湖啥鸟都有:沙鸡子飞上天去的时候,因为身子重,常常要发出连续不断的咝咝声,好像在一口接一口地喘气.麻雀往往十几只几十只地一起飞.刚刚飞上天,远远地飞来一只鹞子或什么鹰,它们便惊惶失措地洒下一片叽叽声,一头栽下来,钻到灌木丛里再不敢出声了.飞在柳窝湖上空的,偶尔也会有鸽子,有时候是一群,有时候是孤独的一只.一群当中有时候会有一两只是被主人绑上了鸽哨的,如果有鹞子呀鸽虎呀这一类猛禽想打这群鸽子的主意,远远听见“呜――呜――”声,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飞过来了呢,也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在柳窝湖飞得最多的,还是水鸟.野鸭子,水喳啦,都有.

甚至在他们看这些云呵鸟呵看得累了,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们也不去想,只一味地享受抚过脸面的微风.你说,在柳窝湖放牲口的这些人是多么悠闲的一些人呵!他们有这样的好时光,他们肯定不会去管脚下的这片绿草地叫什么名字呢.不管是叫柳窝湖还是牛卧湖,或者叫做牛窝湖等等,在他们看来完全都是一样的.反正就那么个读音么,反正就是那么一片地方么.如果谁要说去柳窝湖,那么绝对不会以为你是在说大槽子.

知道大槽子的人,对于柳窝湖就一定不会陌生.大槽子和柳窝湖,就像疏勒河由北向西改变流向之后从主干上生出的两个枝桠,一南一北,镶在饮马滩这片生长炊烟和庄稼的土地上.

去柳窝湖的路,要远远比去大槽子的路艰难得多.确切地说去柳窝湖没有专门的路,要顺着河沿一直向西走,河坡上就是农场职工的庄稼地.有的地方,河沿就是两丈多高的土崖,吆着牲口从那里过,既要保证不能损坏了地里的庄稼,又要防止牲口失足从土崖上跌下去,而那能走的地面,常常也就二三尺宽.所以,在那一刻做一个牧人,还是有一些艰辛的.损坏了地里的庄稼,农场人不愿意.轻的撵上来骂两句,恶狠狠地照着天门盖戳上两指头.遇着脾气不好的追来了,或者自以为是农场职工当然就比放牲口的农民高出一头的,那就不一样了,骂两句戳两指头这样的惩罚,就显得轻了,有时候二话不说拳呀脚呀就上来了.如果手里有得便的木棒或者鞭子啥的,随手也会甩过来,劈头盖脸的,什么也不顾,打到哪是哪.

这样的话应当说少去柳窝湖便完了,可是村人们觉得,这不都是老先人留下的草场么?人老几辈子了嘛,不信来上些兵团人就不能去柳窝湖放牲口了.事实上从行政区划方面看,柳窝湖已经真的不是咱们乡村的地界了.然而,牧人是不管这些的,有水有草就能放牧.再说了,总不能一个夏天都放牧在大槽子一个地方呀,总得换个地面倒倒场呀.于是,去柳窝湖纵使有万般艰辛,也还是要去的.人受上一些委屈,牲畜总还是可以吃上个饱肚子的嘛.即使有时候有的牲畜被人家用铁锨砍了,或者用预备好的木棒敲断了腿,但大部分牲畜还是会平安无事.

去柳窝湖,我们常常是去放牛.父亲放羊是不经常到柳窝湖去的,除非到了秋天,农场的庄稼收获了,没有那么多揽挡了,父亲才吆着羊去柳窝湖.

原来我们家是没有牛的――不光是我们家,全村人家都没有自己的牛.1982年冬天,差不多吵嚷了半个冬天之后,我们家分回一老一少两头牛来.老的那一头,少说也有十四五岁了吧,屁股上那两片已经没有毛了,成年累月的鞭打棒抽已经使那里结上了厚厚的茧子,用手轻轻一拂,雪一样的白皮屑就会落下一厚层.那是一头为生产队出过大力的牛.小的这一头,倒还是不能算小的,或许是两岁吧,也或许已经三岁了,个头不怎么大,但犟劲已经不小了.它还是一头生牛,就是还没有调教出来的牛,还不能拉车,不能架犁.但有那么两头牛站在自家后圈里,也还是令人羡慕的.那毕竟是两头牛呵,与两只羊是截然不同的.

那时候我突然就觉得我眼前的路宽阔了许多,除了上学,除了替父亲放一放羊,我毕竟有牛放了呵.那毕竟是喂一喂鸡或者往猪槽里添两桶猪食这样的活儿不能比拟的.因此说来,牛把我少年的生活改变了.

刚刚分了牲畜的那一年,村人们尚不愿意合伙放牧,总是他家一头你家两只地聚集成一群,然后人也聚成一伙.每次出牧,都差不多像上城看戏一样热闹.牛和其它牲畜是不一样的,牛没有上牙,吃草要用舌头卷.它们瞅中了一片草,先伸出舌头一扭,将草揽到嘴里,然后头向里一收,嘣地一声,草就揪下来了.这样的话牛对草地的要求就要相对高一些.草的疏密程度就不说了,但草一定要长得高一些,要不然牛的舌头是卷不住它们的.马呀驴呀羊呀就不用太讲究了,他们上下牙都有,就是贴着地面的草也能揪下来.

柳窝湖恰恰就是那种适合放牛的地方.

早上点钟,我们背上馍馍或者炒面就出去了.牲口从圈里吆出来,站在村街上,叫几声,或者一声不叫,一直等到村子最东头的牲畜都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它们才合在一起向西走.向西,出村口,过一座桥,然后顺着一条干渠与疏勒河之间的夹心道,就一路向西去了.走在最前头的一群必定是骡马,其次是毛驴,走在最后的自然是牛了.骡马或许会在出村不远的一片河滩上停下来,毛驴也会受到感染,也停下来.但牛不,牛一直要走,一直要走到柳窝湖.

渐渐的,我们发现那些专和放牲口的农民找茬的,其实就是农场牧业班的几个家伙,因为我们常常能在柳窝湖见到他们.他们所放的牲口,没有别的,只有马,但不多.那几个放牧班的家伙每人屁股下面都有一匹马,马背上还有骑鞍,有的马屁股上,还有铬铁铬的五角星.他们常常在我们面前夸耀说,“咱这马,奶奶的,军马.军马,知不知道?就是上过战场的马.打日本鬼子,打美国鬼子,知道不知道!”他们这么说,我们都会轻轻哦一声,表示十分羡慕.再后来,我们开始吃馍馍的时候,即使他们不羡慕,我们也都要拿出来分给他们一块.一开始他们会客气一下子,但客气一下之后,也就不客气了.有时候还说,“你们农民的馍馍,挺香的嘛!”他们这么说,我们也觉得高兴,就互相望一望,呵呵地笑了.你们有军马,我们有馍馍,哼,我们当然是要笑一笑的了.

后来,放牛的老黄和农场牧业班的单大个交上了朋友以后,那种被手指头戳天门盖戳鼻梁骨的事情,以及牛羊被铁锨砍伤用木棒打断腿的事情,就不经常发生了.单大个这个人,我没有见到过,据说个子不高.他常常不骑马,听说他要想骑到马背上,就得踩个板凳.为了骑马整天提上个板凳,总是不好的吧.不骑倒也罢了.不过我认为单大个应该算是一个幽默的人,因为他把已经老了但没有女人的老黄不叫光棍,他说老黄是个男寡妇.听说单大个也是没有女人的,原先有,后来女人又跟了别的男人了.但叫他男寡妇,老黄却死活叫不出口.说到底咱们村的老黄就不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嘛!再后来,老黄和单大个成了一对很不错的朋友,老黄给单大个送过几回自己省下来的清油.单大个呢,送给老黄一付用旧了的马鞍子.这付马鞍子老黄曾经搭在自己家的驴背上用过一两次,但不是十分好用.就不用了.

我伙在一群大人娃娃堆里放牛刚刚放出一些兴味来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不言不喘地把我们家的两头牛打到老黄的牛群里去了.

“一天一个牛一毛五,”父亲对母亲说,“给老黄给上两个钱去.”

见我在旁边已经吊下脸来了,父亲不但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冷下声音说,“行了,去上你的学吧,等书本子啃得差不多了,你再回来放牛去,那时候,或许还能放出个啥来.如果现在就放牛,一直放下去,你可能这辈子就只能放个牛了.放牛这活,我看陈家那个勺娃子倒比你还强档些.”父亲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委屈地哭了.

出村向西去柳窝湖放牛,我放了一个夏天.然后,我又向东延疏勒河溯流而上,去乡中学继续上学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一切都变了.

十三岁的黄昏和夜晚

我长大了.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这样对父亲说.

父亲看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里面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神情.它分明是怀疑自己、同时也怀疑别人的.不仅仅这样,父亲甚至十分好奇地蹲下身子,把眼睛努力往大里睁了睁,让他的目光在我头顶上形成一张密密的网.他的目光像一个大罩子一样,十分轻率地罩在了我的头顶上.

那时候我就在父亲对面站着,我努力把自己身体板得直直的,挺得硬硬的.我能听见我身上的骨头都在嘎叭嘎叭响呢,我知道我能把父亲罩下来的那片目光完整无缺地顶回去.不,我认为应该顶上个大洞才过瘾呢.或者撑得支离破碎会使我更加高兴.我长大了嘛.那时候――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真的没有办法不这样对父亲说,因为我真的已经长大了嘛!在村前村后走过的时候,我的脚步声都是腾哧腾哧那种的.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走在大地上应该发出来的声音.

能够发出这样声音的男人,他难道不是长大了吗?如果他长不大,走在大地上能发出这样腾腾腾的声音么?

父亲不理我这个茬,就那么一弄,背手走了.

母亲这时候就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脸上露出一些欣慰的笑.也许她是真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已经长大了呢.

一个男人长大了,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跟另外一个男人较劲.而这个男人,常常就是自己的父亲.有了四个儿子的父亲这方面的经验应该是有的,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三个儿子这样虎视眈眈地跟他较过劲儿了.他懂得用什么办法收拾这些仿佛从野地里突然之间冒出来的狼崽子们.在那一刻,父亲已经不是一个牧人了,他已经在眨眼之间从一个牧人变成了一个老猎手,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在野地里跟他挑战的家伙.

他不收拾一下这个天高地厚的家伙才怪呢.

这天一早,父亲坐在炕上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已经下地的母亲说,我想到黄花营子去一趟.

母亲听父亲这么说,就知道这件事情父亲已经决定了.黄花营子是父亲的老根子,每年父亲都要去看一看.在家里,父亲说要干什么的时候是不会征得谁的同意的.心情好的时候他或许会说一说,心情不畅的时候,他根本连说都懒得说.

母亲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但她还是马上说,那等今天你的羊谁放?

接着母亲又说,老大老二他们那些个,可都上地干活去了,都有他们的事干哩,真是,要去黄花营子,你也不早说.

母亲这样说,父亲依然显得不慌不忙,等他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服,这才接上母亲的话说,除了上地干活去的,我不是还有一个娃子哩嘛!我好像听说他已经长大啦嘛.难道我去一回黄花营子,还要请别家的人为我放一天羊吗.

听父亲这么说,我一骨碌就从炕上坐了起来,我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急急地对母亲说,妈,你给我把馍装上,今天我去放羊去.

说着话,我连看都没有去看父亲一眼.我知道父亲也没有看我,我知道我们这是拗上了.

那个时候我真是太渴望长大了,我不愿意别人总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我,甚至厌恶别人对我的爱抚,哪怕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一个男人大概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吧:那一阵子你真的觉得自己是长大了,而你周围的人却总是把你等同于一棵脚边的小草.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只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有一种不甘已经在你骨子里悄悄生成了,只要有一个机会,这种不甘就会找一个口子从身体里喷出来.

那一天这种不甘就从我身体里喷出来了,我接过父亲的牧羊鞭,赶着羊群头也不回地朝大草滩走了.而且选择了比较路远的南滩.母亲在后面一再叮嘱说你可以早点回来,不必像你爹一样总是熬到日头下山太阳落地那么晚.

母亲这样叮嘱的时候,我心里早已经想好了,哼,我熬不到日头下山太阳落地我还不回来呢.

那个黄昏我是一直盯着太阳回到家里的.那一天对十三岁的我来说的确太长了,它比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天都要长.这一点我从中午太阳照在天正中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因为太阳自从升到天正中之后就再也不动了.它就像一个挂在天上的月饼,看上去油汪汪的,但是谁也没有胆量跳上去咬它一口.母亲为我装的馍馍我已经吃光了,水也喝光了.去泉眼里摸鱼,去湖沟两边的草丛里掏水喳啦蛋,没多长时间这些也都玩腻了.但那一天的时间就像一堆永远也花不完的钞票,任凭我怎样糟踏,怎样挥霍,它减少的速度在我看来几乎等于零.就这样,太阳还在西边的天际圆圆地挂着,我就吆着羊群回家了.

父亲在羊圈门口的看羊房里等待着我,他好像早有预料似的.看到父亲堆在脸上的那一层得意的笑容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连耳根后面都在一个劲地发热.而那一群羊,也似乎对这样早就被赶进羊圈感到不满意,一个一个垂头丧气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在我准备关上羊圈门的时候,父亲说,你去数一数,看羊够不够.

父亲这么说,我有些不以为然,今天我的羊群又没有跟别人的羊群和群,更没有可能跑丢,咋会不够呢.我很不情愿地进圈去点数的时候,就对父亲的多此一举更加地不以为然了.

我数了一遍,少三只.

我又数了一遍,多一只.

我又数了一遍,少四只.

我又数了一遍,少三只.

那些羊真不听话,我刚刚把这边的羊数过去,那边的羊又哗地跑过来掺进了这边羊群里.我刚刚把那边的弄清楚了,这边的羊又掺进去几只.一遍一遍地数,数字却每一次都对不上.一直折腾到夜幕降临,最后我不得不忐忑地做出一个结论:羊,丢了三只.

父亲躺在羊房的小炕上说,不会吧,三只羊哩等

我没听父亲说完就回头走了.我想我一定得把那丢了的三只羊找回来,我知道,三只羊值四五百块钱哩.我不能等到父亲发火的时候再去找.不把那三只丢了的羊找回来,就等于我在父亲面前把尊严丢了.一个男人刚刚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时候,自尊就像一块玻璃,很硬,也很容易破碎.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顺着去大草滩的路一路寻寻觅觅.走出羊房的时候我甩掉了皮鞭,掂上了父亲惯常用的那根放羊棒.我想要是万一有什么东西向我扑过来的话,它毕竟比一根皮鞭更具有杀伤力.如果找到那三只离群的羊,它们要是不肯回来,我就用那根木棒敲断它们的狗腿.

夏天的夜晚,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黑得不得了.一路上,每一个在白天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草墩,或者一丛芨芨草,到了晚上都成了一只只匍匐着准备向我展开攻击的猛兽.要在往常,我是根本不可能有胆量在天黑以后走这种危机四伏的野路的,但那个晚上,我却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好在夏天的夜接近子时星星就把大地照亮了,虽然没有月亮,但也并不比有月亮的时候差.我折腾了半夜,最后却劳而无功地回来了.

我回到羊房的时候,父亲好像也刚刚睡下,因为我没有听到他震耳欲聋的鼾声.父亲已经把身边的一片地方为我留好了,好像他知道我马上就要回来了似的.但那样的时刻,我怎么可能在父亲身边睡下呢?

我站在羊房的炕前的地上,压低声音对父亲说,爹――,羊没有找着.

父亲好像很困的样子,呵地叫了一声说,睡吧!

我说,那丢了的三只羊,我一只也没有找着.

父亲说,睡吧!

我说,我把今天羊吃过草的地方全都找过了,那三只羊等可能真丢了.

睡吧!父亲温和地说.

我被父亲的无动于衷和少有的镇定惊呆了.那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忍受责罚的任何准备,那根皮鞭和那根放羊棒全都立在了炕沿上,我那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如果发起火来的话,操家伙近便些.

当小屋里响起父亲鼾声的时候,我才悄悄上了炕.奇怪的是我的头刚刚一挨枕头,我就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我们家的羊其实并没有丢,一只也没有丢.只是我数羊的方法不对,一大群羊挤在一个大圈里,哗啦啦过来,哗啦啦过去,数一次多出几只少上几只都是常有的事情.父亲说,数羊,要在进圈或者出圈的时候数,那时候羊一只只从你眼前过,只要眼睛盯紧了,一般是不会出错的.

后来母亲又告诉我,在我出去找羊的那个晚上,父亲其实一直都在远远地跟着我,他担心的不是我能不能找到丢了的那三只羊,而是担心他的小儿子是不是安全.父亲甚至当时就已经断定群里的羊一只也没有少,之所以对我下夜找羊这个错误的举动不加阻拦,完全是因为父亲要给他的小儿子身体里增加一些胆气.

一个男人在世上活人,没有一点胆气是不行的.父亲说.

而今,那个十三岁的夜晚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我还是对那次少年时代的夜间跋涉记忆犹新.如果没有十三岁的那个夜晚的远行,今天的我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真的说不上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