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启功先生

点赞:7392 浏览:3121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16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吴龙辉1965年生于湖南杨树坑.1981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师从聂石樵教授、启功教授,1992年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

启功这个名字,是我1981年到北京师范大学读本科的时候才听说的.没想到,几年之后,启功成了我的博士研究生导师.

第一次见到启功,是在他专为中文系学生举办的一场诗词讲座上.这时,启功已经过了70岁,系里不再给他安排本科生的常规教学任务.

他在讲座中主要谈了诗词的平仄与用韵问题.他讲课的风格与一般老师不一样,采用的是漫谈方式.我脑子中现在还记得的有这样三个内容:

一个是他那著名的平仄长竿理论,这是读过《诗文声律论稿》的人都知道的;另一个是汉语不同方言的韵部差异,他举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人结伴经商,一人托另一人带18两银子回家,并附上画着两只苍蝇、两只狗的一幅画.受托人到委托人家中,只交出了那幅画.委托人的家里人看了画,就问银子.受托人说“没有啊”,对方指着两只苍蝇说:“这不画了吗?蝇子,蝇子.有银子啊.”受托人问“多少啊”,对方指着两只狗说:“二狗一十八.十八两.”由这个蝇子和狗的故事,启功归结到他常喜欢提起的陆法言在《切韵序》中说过的一句话:“我辈数人,定则定矣.”启功的意思是,所谓“诗韵”,只是人为的规定,并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东西.不过,你做诗时如果愿意而且能够依照韵书上的规定去做,那也未尝不可.

还有一个内容,与诗词无关,但给我的印象最深.启功说,他曾到山西某地一所小学听过一堂示范课.老师的“先进经验”是所谓启发式教学.课文是现在的年轻人大概都不会知道的小英雄雨来的故事.(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有这篇课文,不过我记不清具体内容了.大概是说有个叫雨来的小朋友,不记得是为了抢救他人的生命还是国家财产,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老师“启发”学生:“小英雄雨来死了没有?”学生答:“死了.”老师说:“错!小英雄雨来死了的只是肉体,他的精神没有死.”然后又问:“小英雄雨来死了没有?”学生答:“没死.”老师说:“错!小英雄雨没死的是精神,他的肉体已经死了.”就这么倒来倒去.启功批评说,照这种“启发”式教学,非把人搞糊涂不可.

启功幽默讽刺的描述,让我听了极其开心.因为我也从小就讨厌这种“启发”式教学.

第二次见到启功,是1987年的暑检测.这时我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即将升入二年级的硕士研究生.

一天下午,启功指导的博士研究生郭英德,问我愿不愿意把自己的诗稿拿去请启先生指点一下.我当然求之不得,非常感激郭英德对我的关照.

不巧,那天启功家里有很多客人.郭英德向启功简单地介绍了几句,我把诗稿双手呈上.启功见我学作旧体诗,非常高兴,说:“我今天没时间看了.先放在这儿,过两天你再来.”

没想到,等我过了十来天单独去见启功时,我留在启功那儿的诗稿找不着了.我说:“不用找了.我回去再抄一遍不难.”启功和我聊了一会儿.然后,他从里屋拿出一本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印行的《诗文声律论稿》.这个版本与北京中华书局版的不同之处在于,书的前面没有为了在当时中国内地出版而不得不加上的以“在英明领袖华主席领导下”开头的那篇序言.启功手头就剩下这一本了,书相已有点旧.他把这本书给我,叫我拿去读一读.我请他题个签.他写的时候,我在一旁认真地看着.用的是硬笔,但运笔的速度非常非常的慢,似乎指挥那支笔的不是一只手,也不是一个大脑,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尽管20年过去了,而今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把我的“辉”字写作了“晖”.我没有说.

过了几天,我把重抄的诗稿与几篇骈文,拿到了启功那里.启功一边看,一边对我说:“我要给你泼点冷水了.”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我诗作的不足,无论题材还是技巧.

读到我春节在家乡祭祖时写的那篇骈体祝文时,启功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看着我说:“你写这些东西干吗?”

我听了大吃一惊.没想到启功会对此表示反对.我起初还以为写这些东西犯了规矩,启功担心我闯祸.因为那时还在大力宣传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搞祭祖活动是属于“封建主义”的不合法行为.

后来益明白,启功虽然是一个传统文化的热爱者,但骨子里却是一个独立人格的追求者和儒家的反叛者.虽然出自满清王朝的天潢贵胄,但对有些族人仍然标榜“蓝血”的做法,启功很不以为然.他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启功韵语》的最后二首即是《族人作书画,犹以姓氏相衿,征书同展,拈此辞之》,诗云:“闻道乌衣燕,新雏话旧家.谁知王逸少,从不署琅琊.”“半臂残袍袖,何堪共作场.不须呼鲍老,久已自郎当.”有一回,他对我说,如果把母系算进来,他的满人血统,不知还剩下几分之一.还有一回,我在中以肯定的态度向他提到雍正皇帝的佛学修养,他一听就非常生气,说:“雍正那《御选语录》,胡编乱造,把他自己的那些东西塞也在里头,什么玩意儿!”雍正皇帝可是启功正儿八经的祖宗,然而,在启功心中却是一个专制的者而已.这些都是后话.


而我那篇祭祖的祝文,依然走的是攀附华的老路,将吴泰伯以来的吴氏达官名人标榜一遍.想来真是汗颜.

启功这次对我的批评,虽然只是一个问句,却不啻给了我一个当头棒喝,让我受了一场深刻的人格启蒙课.从此,我对那些宣扬祖先崇拜的复古做法,就没有兴趣了.

1987这一年的冬天,我还见了启功两次.

一次是,有个操江浙口音的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缠着郭英德,想去找启功要一幅字.正好我和他们碰上了,就同意一起去看看启功.碰巧启功第二天要去新加坡讲学,正在那里做准备,屋里有些乱.那位现代文学博士生一进门就说着客套话.没等他说完,启功就笑着说:“你是找我要字吧.来.”然后,启功把纸铺好,给他写了一幅.接着,启功对我说;“我给你也写一幅.”我说:“好.”他给我写了个条幅,是苏东坡的两句诗:“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里头写了几个草字,那位现代文学博士生不认得,对我说:“你还不赶紧问问启先生,这幅字写的是什么呀,要不,别人问你,你还不知道呢.”我没哼声.启功把这两句诗快速而轻声地念了一遍,那位现代文学博士生这才不再叨叨了.因启功正在收拾行装,我们不敢久留,赶紧告辞.

另一次是,经过启功指点,我作诗有了一点小进步.在几首诗被一家刊物发表后,我想让启功再给我提点意见.他把我这几首诗看了一遍后,对我说:“我又要给你泼点冷水了.”然后,他逐字逐句地帮我推敲,指出可以改进的地方.他还指着我那首五律《寄远》中“蓟北棠如雪,江南豆已红”一联说:“这好.”

在我的记忆中,包括后来10多年的岁月,每当我拿了自己写的东西请启功看的时候,只要他家里没有客人,他都会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给我逐字逐句地推敲和修改.而且,除了这一回说了“这好”两字以外,他从来不会当面对我说表扬的话.“我又要给你泼点冷水了”这一句话,我倒是听到过好多次.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当然会有一点儿不爽,但当他说出自己的意见后,我这点不爽就不但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且变成为一种爽极的感觉.因为他的意见实在太中肯了.对于一个希望不断有所进步的青年来说,只有泼点冷水,他才可能更加强壮起来.启功一生从事教育职业,对这个规律是深有研究的.而今,“我又要给你泼点冷水了”这句话,是再也听不到了.

那个时候,启功家的大门上贴着学校的一张告示.大意是说,启功有教材编写任务,请客人尽量不要打扰.我在这半年中打扰了启功好几次,心中很是不安.再次见到他,是在两年之后.

1989年,我硕士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该毕业了.由于恋爱出现问题,本来打算到外地工作的我,已经来不及联系新的工作单位.于是,我决定报考一下博士研究生.当时,我对儒学兴趣正浓,硕士论文论文写的又是司马迁与儒学的关系,因此准备报考西北大学的中国思想史专业.因为那年只有西北大学中国思想史专业的研究方向明确标为“中国儒学”.

我认识的启功先生参考属性评定
有关论文范文主题研究: 关于现代文学的论文范文文献 大学生适用: 电大毕业论文、学院学士论文
相关参考文献下载数量: 43 写作解决问题: 如何写
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论文任务书、论文题目 职称论文适用: 论文发表、高级职称
所属大学生专业类别: 如何写 论文题目推荐度: 最新题目

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聂石樵先生得知我的想法后,对我说:“你考到外地去干吗?我这专业虽然暂时还没有博士点,但启先生那里可以招博士生嘛.”然后,他亲自给我去报了名.聂石樵先生同时是启功领衔的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点的副导师,所以考上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一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别的年份.由于发生了一些大事,我未能参加六月份的第一批考试.幸好学校在当年十月举行了第二批考试.开考的头一天晚上,我才赶到学校.我给聂石樵先生打,聂先生说:“你还跑来干嘛?人都找你不着了.”我说:“不是明天才考试吗?”聂先生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考完试不久,聂先生交给我一个任务.为了逃避访客安静著述,启功在学校的留学生公寓躲了一段时间,这时准备搬回家住.聂先生让我去帮启功收拾和搬运一下行李.

我去的那天,正好下起了雨.搬运行李是不可能了.启功也不让我收拾东西,让我坐下来聊天.刚寒暄两句,两年没见面的启功已认出了我,说:“中文系有一个会写旧体诗的研究生等”我赶忙回答:“是的,是我.”启功高兴起来,说:“哈,我说这么眼熟呢.”

我心里有点儿惊讶.年近八旬的启功,几乎每天都有很多起客人来访,不知道要会见多少人,居然还记得我和我向他学诗的事.真是太厉害了.这时,响了起来,而且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一些公事,有的还牵涉到要请他出主意的人事问题.当时启功的社会比较多,如国家古籍整理规划小组顾问、故宫博物院顾问、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之类,所以麻烦事不少.启功一连接了4个.我在一边听着.启功处理事情的切中要害、有条不紊和要言不烦,让我再次对他的记忆力和本质性地认识事物的能力感到了惊讶.

没有客人来访,外面又下着雨,这样的环境很适合交谈.我不记得我们是从哪里谈起的.只记得谈着谈着,我突然把我对启功的一个印象说了出来.我说:“启先生,别人都说您很随和,我看您的规矩是特别森严的.”听到这一句,启功沉默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他大概没想到,这句话会从一个24岁的学生口中冒出来.我们还谈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他给家里打了个,然后对我说:“走,谋食去.”

那时北京师范大学的东门外开了一家名叫燕鲁烤鸭店的小饭馆.启功显然对这个饭馆很熟悉.落座后,他把小二叫过来,也没问我喜欢吃什么,就点了一份烤鸭、一碟小葱豆腐,一份蔬菜,一份小炒,再要了瓶啤酒.然后,我们就大吃起来.启功的食欲很不错,但我吃得更猛,转眼吃个精光.吃晚饭,他当即把帐结了.后来,启功还带我到这个小馆子吃了好几次.烤鸭、小葱豆腐和啤酒,是每次必有的.我想,启功是在给我改善伙食.

过了两天,启功搬回了家里.又过了十来天,我到聂石樵先生家里汇报学习情况.聂先生对我说:“你没去看启先生吗?他对我说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你以后应该每个礼拜到启先生那里去一趟,至少两个礼拜一趟.”我当然愿意常去看启功.因为启功不论谈论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学习的机会,可以增长学问、提高见识、洞明时事.可是,启功事情很多,家里客人不断,我担心去得太频繁会打扰他.听了聂先生这话,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猜你想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