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院纪事

点赞:12189 浏览:55294 近期更新时间:2023-12-29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科学院纪事

□高尔泰

1978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43岁.

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友人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前后三年.

但我对不起他:三年间,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都有愧.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无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瘾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横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依我看,胜似乃师(启功).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上午的“政治学习”,各研究室一般都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么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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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作报告.那口气,像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么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干子弟的地方.当时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腐败,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个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时政.领导人如此,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地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么多年,该补一补了.

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秘密写作的手稿.那是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小雨后来成为作者的妻子)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相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像一个逃亡者穷年漂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咔咔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叠叠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申冤等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像积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么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从广阔天地带来各种荒谬体验,忙着谋生.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看风转舵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林彪、“”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检测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宫墙,形成无数旋涡,发出金石般钝重的声响.而在宫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著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斗争各有胜负.鼓儿咚咚地打,锣儿当当地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像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像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写出来后才发现,要把手稿变成铅字,很难.那时可以随便说话,但公开发行的报刊,言路虽有所放宽,还是有个底线.

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思想开放、正直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曾因胡风案坐过十几年牢.他们都喜欢《异化现象近观》,下决心打个擦边球.观察形势数月,终于在1979年秋天,给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基本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采用此文不久,林伟就被撤职.毕竟是“新时期”,处理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么追究.五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像《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知识性的、学科介绍性质的《大众美学》.计划12万字,列入了1980年的所谓“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心写作,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平时没人去.我是8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作.辩证法室的金吾仑先生是自然科学家,有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吗?!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怎么写作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叫做里达的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都不来上班,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我,让我自己管自己.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400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么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三章稿子五万多字,我自己喜欢,现在不用了,要重写,写什么呢?没有内心的冲动,我会面对稿纸发呆,伸懒腰打呵欠,浑身难受.写信也是这样,怕应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师长,除非有事挂念,都不写信.十分抱歉,无法解释,失去许多珍贵友谊.我发现,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时也无法沟通.

别无选择.日复一日,我按照“马克思主义美学原理”,一寸一寸地在格子上爬.伸着懒腰爬,打着呵欠爬,出去转上好半天回来再爬,如同锯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齐先生来过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说,行,就这样写.

有一次我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写了篇散文《在山中》(后在《北方文学》发表).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来时,他正在看.

我说,齐先生,来很久了吗?

他没回头,说,嗯,有点儿久.其声闷闷.

我说请指点,他说,好.仍未回头.

知道他不高兴,我解释说,写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换口气.

他笑了,回过身来,斜靠在椅背上,说,累了就休息休息,还种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吗?

我一听自留地三个字,火了.说,齐先生,写不想写的东西最累,你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须臾,又笑了,说我缺少幽默感,刚才是开玩笑的,干吗那么认真?我说对不起,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他说那当然,没幽默感神经爱断,你小心些啦.

他带来了长白山葡萄酒、月盛斋酱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内幕,西单墙近况,有什么什么会议上谁谁谁的发言.我都爱听.他对专制的厌恶和对凡是派的轻蔑,我都欣赏.他对“在理论务虚会上大出风头的那几个人”不以为然,知道得也确实多,挨着个儿数说他们1957年以来整人发迹的历史,把他们以往发表的文章同他们现在的言论对照,使我不胜感慨等吃了喝了,同去游湖时,我们已芥蒂全无.

但他依然坚持,这本书要以马列为纲.

我咬紧牙,拼了命写.一年后,终于写到了预定的12万字.

使劲地把圆珠笔甩向墙壁(吓得里达猛然站起),我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直,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和两臂,好半天没有动弹.

带着书稿回到北京时,城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大变.

书稿,交给了齐先生,请他任意修改,全权处理.然后把密云废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论文:《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美是自由的象征》、《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

期间,齐先生看完了书稿.说,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需要加工润饰一遍.我怕再锯神经,坚请他任意修改.他说他没时间,我说我也没时间.他说给你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你怎么给.他晓以利害,我说他威胁,一下子闹僵了.一年的煎熬前功尽弃,朋友们无不骂我.

爬过了百里泥沼,临门只有一步,却硬是跨不过去.

三篇文章,先发表的是《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说美学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经验.论题是在对别人的批判中展开,过后读之,颇悔刻薄.后来两次出论文集,都没收入.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华文摘》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