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与敦煌文学创作

点赞:7887 浏览:32597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02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敦煌,是甘肃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历史文化名城,是古代中原通往西域的门户.敦煌文化是中华民族重要的文化资源,百余年的科学考察与文化研究使敦煌学成为“显学”,以敦煌为背景的文学艺术作品丰富了中国文化的审美空间,敦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中西文化的交汇点,敦煌艺术的博大与包容赋予它永恒的魅力,敦煌曾经遭遇的劫掠是中华民族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但饱受苦难的敦煌文化却越发璀璨动人,敦煌壁画的艺术形式和精神内质至今还在启发、影响着现代的艺术家们,《丝路花雨》、《大梦敦煌》等歌舞剧和许多以敦煌文化为题材的绘画作品,都是在敦煌文化滋养下创作并走向成熟的.冯玉雷的长篇小说《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也是作者对敦煌文化痴迷沉醉与执着追寻的结果.

冯玉雷的文学创作活动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创作思路清晰,即从西部民俗文化入手,最终将目光专注于敦煌――这一独特的文化意象.在《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之前,他创作了《陡城》、《野糜川》等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肚皮鼓》、《敦煌百年祭》等.他以一个顽强的文化寻根者的姿态努力从西部民俗文化中吸取养分,不断追求作品的艺术性,并试图挖掘作品的文化意义.1998年完成长篇纪实性作品《敦煌百年祭》后,他一头扎进了敦煌文化的瀚海,成为一个试图“还原”丝绸之路文明的梦幻者、追寻敦煌文化的沉醉者:他仿佛忘记了周边的纷杂人事和苒时光,我行我素,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文学理想建构他的文字王国.

《敦煌百年祭》以“类小说”笔法,书藏经洞之悲剧,文笔通俗,立意却不肤浅,兴趣也不在猎奇,而是落在如陈寅恪所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的语义阐释上.作者要探究的是,敦煌何以成为伤心史,伤心在何处?伤心的仅仅是学术吗?伤心的只是一座藏经洞,抑或一个王道士?对于王道士,其看法较为深刻:不是简单化地唾骂他“卖国”了事,而是写这个被历史戏剧化地置于矛盾焦点的小人物,为孤绝所困,为生计所苦,为情势所挟,为愚昧所驱,其行为及其后果带有某种“检测私济公”的性质――出于私欲是本意,是出发点,“济公”却是始料所未及的客观使然.大量珍贵文物被盗卖了,大不幸也;但珍贵文物因祸得福,几乎在一百年间躲过了重重灾难,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致使敦煌学成为资料丰满的显学,又是不幸中之万幸.它们藏在别国博物馆里,让人痛心疾首;但终究没有像圆明园的珍宝那样被劫掠一空或付之一炬,又让人在痛心之余感到些许欣慰――在全球化和资讯空前发达的今天,这后一点也许会变得愈益突出.

如果说,《敦煌百年祭》只是围绕藏经洞传奇的一部单纯而紧凑的纪实体作品,那么,长篇小说《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冯玉雷:《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作家出版社2006年3月版),就是一轴写意和写实交织的长卷,一首雄浑的交响乐,一个庞大的文化梦境.作者努力追求题旨的深邃,气象的阔大,人物的众多,线索的复杂.这些都是他的前作所无法比拟的.冯玉雷无疑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进入了一个新的探索世界.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像《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这样独特的文本尚不多见.我甚至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部标明为“小说”的复杂文本,姑且以“文化小说”名之,或者说是“敦煌文学文本”.必须承认,它为我带来了强烈的知觉冲击和浩阔的阅读感受,包括大量关于敦煌和西域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历史疑案,科学知识等等.我相信读到这本书的人,也会和我一样,为它的历史意象的丰富,斑斓,多元,神奇和无极的寥廓感而发出赞叹.作者固然不是知名作家,但他把握错综复杂历史文化现象的能力,处理头绪纷繁历史人物的本领,不免让人暗暗称奇.然而,它有点“不像小说”,它缺乏传统小说情节的连贯性,悬念的紧张性和主要人物的一以贯之,它有意地切断故事的趣味线索,让人颇为不适,它在文体上的尝试,即所谓“整合”方式,也不无可以商榷之处.但是,尽管如此,它仍是一部有价值的作品.

小说题名《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表达了作者独特的文化情思和历史文化观念.“六千大地”泛指西部大地――帕米尔高原,青藏高原,河西走廊,传统中的西域各地及中亚.六千大地极言其远,包含一个大文化带.这一地域曾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地带,积淀深厚,张力四溢,而敦煌是它的一颗明珠,是其文明核心和精华汇聚之地.敦煌文化也可以说是楼兰文化、龟兹文化、高昌文化等已经消失的西域文化的延伸,其中也有很多中亚与中国中原文化的杂交成分.正是敦煌,以及围绕敦煌的中亚腹地在20世纪初的人文地理大发现,激发了作者的想象,引发了思古之幽情,豪迈之追忆,浪漫之抒发.作者热爱西部,熟悉西部,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交付给了六千大地.他心中的西部不是外在的荒寒,不是茫茫的戈壁,不是粗砺的物象,而是一个活物,一个无可言说的心象,一种近乎神性的存在,是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土层的所在,这有点万物有灵的泛神论意味.只有长期浸润其中又能超拔出来,达到物我两忘境地的人,才可能有此悟性.

这部长达七十余万言的小说,撷取的是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那个轰轰烈烈的中亚地理大探险、考古大发现的时代.这个时代,西方列强正在不断敲开中国的东大门;而在中国的西部边陲,神奇的敦煌艺术却在征服着西方世界,引来了西方的探险者、觊觎者和窃掠者.那时,在新疆,西藏,塔里木,天山南北,昆仑山,阿尔金山,敦煌,河西走廊,出没着不少外国探险者,或者文化大盗,他们一齐把目光转向这片冷寂之地.他们先后到达长江黄河源、罗布泊、青海湖、尼雅古城、楼兰国旧址、丝绸之路沿线及拉萨.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类科学和文化的活跃期,鱼龙混杂,这里搬演的是另一种性质的人类战争――文化的战争.在我看来,这部书由三条主要线索构成,一条是象征性的,从敦煌的远古传说写起,涉及到大英雄,月牙,乐,茄丰,正统十一,罗布奶娘,蒲昌等等,直到引出沙洲驼队,主要表现西部人民的生存状态,他们犹如一群“不死鸟”,用顽强的生命意志书写传诵着古老的历史文化传说,锻造绵延着西部的人文精神.第二条线索是现实层面的,涉及敦煌以及探险所到各地的中国官员和土著,潘震,杨恕昌,王圆,蒋孝琬,阿克亨,唐古特,香音,马荣贵,乌苏,辜鸿铭,等等,他们是历史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和见证者.第三条线索是外国探险者们的人生百态,也是作品中份量最重、最见光采的所在,诸如荣赫鹏,普尔热,梵歌,斯坦因,斯文赫定,伯希和,河口等人的探险历程.这些探险者虽常被人提及,却还没有哪部文学作品如此集中生动地描述过.小说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尽管作者似乎在有意削弱其传奇性,叙述从普尔热劫天马开始,到梵歌与香音之恋,并遭,引出斯坦因的辨别古书,王道士的打开藏经洞,斯文赫定的捡到灵光玉,伯希和的北京办展览,河口的进西藏,荣赫鹏与1904拉萨的声,最后,以终身未婚的大探险家斯文赫定得到了羊皮地图而收束.这些富有传奇意味的探险故事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探险者对敦煌文化的痴迷与探索也赋予小说深厚的文化底蕴在,加之作者不断转换的叙述手法所营造的氛围,使读者有时仿佛置身于浩瀚的沙漠、神奇的古楼兰或梦中的敦煌.

那么,作者是怎样展开自己的艺术世界的呢?面对中华文明与东西方文明交汇撞击的文化化石――敦煌,作者为之神往,追怀,赞颂,产生了重塑敦煌这一文化意象的巨大冲动.但是,要诉诸小说的艺术表现形式,却是件极困难的事.能领悟西部的神韵,并不一定能很好地言说.作者为了表达他积蓄胸中不吐不快的,采取独有的方式.首先,冯玉雷主动放弃了传统现实主义的人物观,不再精细地刻画人物的性格层面,全书甚至没有贯穿性主要人物,而是把各色人物作为类型和符号,汇入了文化行为的洪流,成为敦煌这一文化幻境中的文化角色.换句话说,就是小说不再突出人物的民族性、国家性,或将其作为集团意志的代表,而是张扬人物的文化性、个体性,将之作为人类精神的抽象或代表.于是,整部作品如同一件图案极其复杂的编织物,又如巨型旋转舞台上匆匆掠过的孤鸿,共同指向天际那浩阔的文化精神.作者力求深入到天、地、人的灵魂深处,发掘出一种或多种文化形态的来龙去脉,展现生命个体在本真状态下原始的天性,力图写出悲剧性的集体无意识,以寄托其文化情思和浪漫遐想.斯文赫定不能算全书的中心人物,但他的形象显得十分突出.他是一个心怀梦想的科学家,一个痴情的献身者,一个浪漫的情人,为了酷爱的中亚文化,他“把自己嫁给了六千大地”.在他身上,有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也有探索者的孤独无奈,他是作者心目中的文化英雄.

敦煌学与敦煌文学创作参考属性评定
有关论文范文主题研究: 关于文化的论文范文资料 大学生适用: 学士学位论文、函授论文
相关参考文献下载数量: 82 写作解决问题: 写作参考
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论文任务书、论文前言 职称论文适用: 杂志投稿、高级职称
所属大学生专业类别: 写作参考 论文题目推荐度: 经典题目

作品在虚与实,史与诗,科学与想象,学术与文采的结合上,也有自己的特色.在这里,世俗的道士与神话中的仙姬,探险者的面影与烟涛微茫的传说,交错展开.冯玉雷为研究敦煌史、神话、民族学,下过一番笨功夫,他涉猎史料广泛,有较丰厚的积累.这部书无疑具有相当的学术含量,非道听途说者所为,有依据,有鉴别,有见解,堪与学者对话.然而,有意思的是,他完全不是为了写敦煌史,或从史的角度出发,毋宁说他是从自己的梦想出发进行艺术创造的.他对普尔热,梵歌,斯坦因,伯希和,斯文赫定,河口等,还有蒋孝琬,王圆之流,都怀着巨大的好奇心,有一股探究的热情.这些都不是为了考证史实,而是为了挖掘其深处的文化意蕴.一方面,作者恪守历史的科学性,在重大的事件、年代、人物上,遵循史实,体现出学术性的严谨;另一方面,为了充分展现文化意象,张扬敦煌文化精神,小说的时空自由转换,事件与人物离合自如,作者驱遣神话中的人、壁画中的人、动物、木石、彩陶、宝玉来为整体怎么写作.追求语言的色彩感、画面感、瞬间感,也是其突出特征,显然,这是现代艺术手法在小说中的具体运用.冯玉雷常常谈到达摩、六祖惠能及西方现代艺术家梵高、高更、塞尚、马蒂斯、杜尚等,他从这些卓然独立的文化巨匠的行为及艺术中吸取营养,并用于自己的创作实践.试看小说开端,普尔热捕获天马的场面:“普尔热沉醉于天马舞蹈般优美的飞腾中,如同一枚从俄罗斯大地发射的,向着无尽的未来冲刺,冲刺!他体验到飞翔的快感,也就是钻进猎物骨肉的快感”,还有文中诸如“从前卫到传统之间的距离很短,可以说从拉萨到库伦,也可以说从罗马到长安,总之,在敦煌这个交叉点上,从我们开始――只能说从本阶段开始,包括以后的法良、张议潮、回鹘公主、于阗夫人等等只能选择有生命的方式来抒情、表现”、“其实,我也是身体艺术家,这一点,与很多西方探险家不同.在众多的艺术流派中我选择身体艺术,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实际上,也是为了呼唤人文关怀,因为,这是人类返朴归真的唯一途径.为了呼唤,骆驼和骆驼客把一切变成肩膀,把在青藏高原、昆仑山、帕米尔高原、黄土高原、蒙古高原之间的敦煌变成强大的胃腔,所有元素经过吸收与加工成为壁画、雕塑艺术.我们也是这样,常常把喉咙胀得老粗,然后竭尽全力,发出六、七种或者更多极具传透力的鸣叫,结果,使自己疲惫不堪,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那是一种幸福的疲惫啊”、“我毕竟是女人,我需要依偎着男人的信仰休息”、“谁都知道你来自于《圣经》,现在却站在《山海经》上”之类的叙述,这种笔墨,写意,瑰丽,浪漫.但是,这部作品也存在一些明显的不足.作者关于沙洲驼队的设计是动人的,“骆驼客的真诚、勇敢和忠义震颤了我,如果说敦煌是驼队的心脏,那么往来穿梭的驼队就是伸展在西部六千大地的动脉、神经和触角”,“骆驼客要怀着恢复汉唐繁荣的梦想周游世界”,可惜在具体表现上,显得力度不够.另外,全书笔墨过于密实,厚积,不够疏朗,多种艺术手法杂交和杂糅,有的成功,有的失之勉强.有些语言不古不今,听来别扭,影响了风格的统一.


关于小说的创作,冯玉雷在致我的信中说:“等我以农民对待土地和粮食的情怀奉献了全部虔诚,面对自己,反省内照.作为外化的形式就是继续写作――将六年前开始的一次创作活动向前推进,一气呵成,完成初稿,之后,反复修改.那是一段另类幸福的日子,我整天同夸父、西王母、古代高僧、普尔热、斯文赫定、斯坦因、骆驼客、行为艺术家等神话、历史、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呼吸,共同面临绝境,又重新获得希望,心灵在西部的高天厚土中沉醉、释放”.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定力,他在自己精心创造的艺术世界中流连忘返.这种定力使他敢于触动别人难以深入的题材,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形式.每个民族、部落、国家乃至个体,所有的行为都与文化有关,可是我们发现了多少呢?现在有太多的作家满足于生活中热闹的表象,就像只看到树叶而看不到树干一样.

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曾在其作品中记述过一种生存在罗布泊的神奇鸟类――“湖上牦牛”.这种鸟具有奇特的生存方式与生活态度,它常常耐心地积蓄力量,然后充满地爆发出一连串不断变奏的鸣叫,颇具牦牛的精神内质;它用生命的能量爆发出悠长婉转的乐音,力竭而瘫;犹如火中的凤凰,它重新积聚力量,再次鸣叫直至力竭瘫倒,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终结.冯玉雷说他之与文学就仿佛“湖上牦牛”之与歌唱,那是生命的需要.他将自己对人生、自然、文化、梦想的深切的爱和期盼融入笔端,化作一串串优美的文字,既愉悦了身心,又使自己对生命多了一份感恩,对世界多了一份宽容,这种心态正是许多当代作家所缺乏的.热爱、执着、探索、感恩、宽容,是一个作家不可缺少的优秀品质,我们期待冯玉雷在创作上有更大的突破.

雷达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