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德莫克拉西”?

陈独秀1920年2月12日在武昌文华大学有“我们为甚么要做白话文”的讲演,这是讲演第一部分的纲要,标题为“时代精神的价值（德莫克拉西）”,以下便横向为五个方面：政治的德莫克拉西（民治主义）、经济的德莫克拉西、社会的德莫克拉西（平等主义）、道德的德莫克拉西（博爱主义）、文学的德莫克拉西（白话文）.德莫克拉西是《新青年》标举的两面大旗之一,以上的并列很明显,陈独秀意图将它推广到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包括文学.

一年以前,《新青年》在“罪案答辩书”中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旧政治.”对此,我曾给过批评：“一句话却把这么多概念汇在一起,这是的乱炖.等除了最后的政治,其他孔教、礼法、贞节、等俱与无关.”当时我认为“这是的滥用”,现在看来,问题并非这么简单.

孔教、礼法固与无关,经济、社会、道德、文学就与有关了吗?这实际上是要驱逐传统文化中包括孔教、礼法、文言等在内的一切,同时让宰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此扩张,既非的职分,亦非社会的幸事.当时胡适认为可以就文言还是白话进行讨论,陈独秀的回答却如此独断：“鄙意容纳异义,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文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原来,这里的要害,不是文学而是.白话文既然是文学的德莫克拉西,反白话就是反.

这是《新青年》所体现的权力意志――人类社会的一切,都要掌控在德莫克拉西之下.在这里可以同时分疏为两种表现：一种是权利,一种是权力.选举中的如果是“权利”,那么,连文言还是白话都不准讨论的显然就是“权力”了.根据《新青年》的一贯思路,它所鼓吹的基本是权力形态的.

陈独秀在《<新青年>宣言》中宣称：“相信真的政治,必会把政权分配到人民全体.”陈的用意正在于反对当时北洋所效仿的英美代议制,从而把代表手中的权力直接拿到全体人民手中,并由人民在政治这样一种重要的公共生活中“直接行动”.这样的,姑不论实际上能否行得通,它的努力却是把由代议制性质的选举权利,转化为人人可以直接行动的权力.

这里的危险在于,只要是权力,无论君主,还是,都有不受限制的本能；如果不能对其限制,尤其是法律的限制,它往往表现为专制.这正是《新青年》之前梁启超在他那个时代的政治努力,即用立宪反满清专制.但,到了《新青年》,不幸发生了政治学上的错位,不但以反专制（它忽视了作为权力本身就有专制的可能）；而且还不断表现出对法治的藐视.如果“直接行动”的自外于法律并不受其制约,那么,作为权力,与以前的君主权力,在专制性质上没有区别.这里不难发现《新青年》鼓吹的,天然就有专制的基因.

更严重的是,《新青年》在“的专制”之外,同时表露出极权主义倾向.政治学上,极权主义是古典专制主义的现代形态,它又可以称为“全权主义”.所谓“全”,即指它可以把它所信奉的意识形态当做权力,推广到社会生活所有领域,并在所有这些领域里实行权力管制.人类社会生活有两个基本域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这两个领域的分际便是的边界,无论如何,不可以从公共领域插足到私人领域,否则必然干涉个人自由.文学恰恰属于社会生活的个人方面,更表现为人类的精神世界.检测如德先生可以长驱直入文学领域,那么,人类整个生活世界包括精神世界,都已经处在由它所显示的权力宰制之下.这种权力所以是极权的,就在于它是既没有法律限制又没有边界限制的“总体性权力”.

请注意《新青年》这条若隐若现的脉络：从“把政权分配到人民全体”的权力化,到它可以“不诉诸法律”,然后以“时代精神的价值”向更多的领域扩张,我们不难看到《新青年》由而专制而极权的话语演进.

在20世纪前20年,它还是一种纸上的逻辑；此后它就逐渐变成了历史.

作者为南京晓庄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