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原点到极境

在地球上的芸芸众生中,除了人以外,没有其他生物能够从事写作.就此而言,写作是人类特有的活动.如果注意到写作以书面符号为前提,而书面符号系统问世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标志的话,那么,写作可能便是文明人特有的活动.其中,文学写作享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将写作提升到艺术层次而与实用写作相区别,展示了书面符号系统抒情写意的无限魅力.

回顾长达数千年的写作史,我们发现了三条清晰的线索：

一是从身体写作、刀笔写作到电子写作.人类早期写作的成果,通过甲骨、石壁、洞穴、陶棒、纸草、青铜器、羊皮纸、纪念碑等多种载体流传至今.这些载体上的符号虽然多种多样,但都是当年作者利用某种工具书写上去的,汉语以刀、笔联言,作为这类书写工具的指称.刀笔写作代表了人类写作所经过的特定阶段,但不是创始阶段.刀刻先于笔写.人类在能够运用刀这样高级的工具刻划质地坚硬的材料之前,必定已经能够用相对简单的工具在质地柔软的材料上留下某种痕迹.合理的猜测是：人类最初的写作,是利用自己的运动器官（主要是指头）在沙地、粘土之类软载体上进行的.这是本义的身体写作（即不诉诸工具的写作）,与当今所谓“下半身写作”绝非一回事,倒与后人（如清代高其佩）的“指画”相通.遗憾的是：由于软载体物理特性的限制,这类写作的成果无法保存下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找到某种证据：幼儿在学会运笔之前,早就学会用自己的指头涂鸦了.刀笔写作同样不是人类写作的终结阶段.１７１４年,英国人ＨｅｎｒｙＭｉｌｌ设计出打字机,从此人类多了一种写作方式.打字机以键盘作为输入装置,特别适合于拼音文字的写作.对象形文字来说,所需要的字模盘太过复杂而令人却步.尽管如此,进入电脑时代之后,字模盘为基于矢量或点阵技术的字库所取代,键盘由此变成电子写作的标准工具,对拼音文字或象形文字都是如此.由此再进一步,电子写作便消灭了工具与产品的区别――写作用的软件与写作生成的文本都是某种符号系统,进而消灭身体与符号系统的区别――作者的身体被计算机解读为ＤＮＡ编码、并且可以通过重新书写基因图谱来改造.这无疑贬低了工具与身体原先所享有的尊荣.但是,电子写作同时又强化了工具的重要性（因为人们一旦离开计算机便难以书写）,并赋予“用身体写作”新涵义并高估其价值（让有关身体的一切得以在虚拟世界中更自由地披露,成全某些人成名的渴望）.

二是从神启写作、自主写作到自动写作.我国古代有传说称：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负出“河图”,有神龟从洛水负出“洛书”.伏羲根据河图、洛书画成八卦,由此创始炎黄文化.这一传说表明：初民可能自认是受到某种神启才萌生了写作灵感,正如《易系辞上》所说：“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故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西哲柏拉图认定诗人须有神灵凭附才能创造出伟大作品,东西方都有的扶乩（Ｃｏｓｃｉｎｏ－ｍａｎｃｙ）利用神灵降笔书写文字或符号,都可能与神启观念相关.人类的自主写作源于文字系统的创制,这种创制的意义非同小可（神灵失去了对写作的控制权）,因此才有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的传说.随着自主写作的进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成功不再依赖神灵的眷顾,转而靠自己的努力；作者的楷模不再是获得神灵青睐的幸运儿,而是有天资又勤奋的文学家.自动写作代表了人类的新追求,即写作自身就能写作的新型作品,或者说通过编程开发出机器作家.能够自动写作的工具是在工业化时代出现的.早在１９世纪,伦敦的梅拉德特就制成一部自动写作机器.当代人工智能研究者对机器作家的开发主要基于三个理由,两个是理论上的,一个是实践上的.第一个理论上的理由,回答我们自己是否机器的问题.如果人类认知的创造性方面可以为计算机所把握,那么,想必可以说我们实际上是机器.第二个理论上的理由是让那些认为逻辑永远被排除在创造性情感世界之外的人住口.至于实践上的理由,在于能与人类在需要创造性的领域并肩工作的机器本身就拥有巨大价值①.２０世纪７０－８０年代出现的故事生产程序中,最为知名的大概要数米翰所开发的交互性程序“故事编织”（１９７７）.这一程序的基础,是他在耶鲁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元小说：用计算机写故事》（１９７６）.它是用Ｌｉｓｐ语言写的,从关系中生成简单的故事.根据同行评价,这个程序是世界上第一个值得注意的故事发生器.此后,莱伯维茨发表了题为《在叙事宇宙中创造人物》（１９８４）的文章,对应的机器作家名为“宇宙”.１９９０年,加州大学计算机科学系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特纳发表《吟游诗人：一种叙事与创造性模式》一文.这是他开发同名写作程序的理论基础,其核心观念是将创造性当成问题解决过程.２０００年,布林斯约德与费鲁齐开发出了新的故事生产系统ＢＲＵＴＵＳ,并出版了与此相关的著作《人工智能与文学创造》.目前,人们已经可以通过互联网接触到不少机器作家或智能写作程序.自动写作包含了这样的悖论：它是人类写作所能达到的水平的证明――仅仅靠书写一个又一个符号就能开发出机器作家,多么神奇；同时,又是人类写作局限的证明――机器都能写作,那写作又有什么神奇!

三是从群体写作、个体写作到网络写作.早期书面文学的作者看来并不具备署名意识,其时的写作是群体写作.在我国,真正的个体写作大概是到战国时期才出现的,屈原是其时诗人中的皎皎者.诗人张扬个性并不一定为社会所认可,班固对屈原的责难（所谓“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②）,正是站在群体写作的立场上非议个体写作.直到曹丕倡言“文以气为主”③,个体写作才获得了理论上的支撑.从那时以来,个性化风格成为许多作者不约而同的追求.如今,我们正在进入网络写作的历史阶段.与口头文学、书面文学相比,网络文学的特点是远程交互激励、立体参照结构、动态自织延展.换言之,它的作者呈现为全球范围内的分布式存在,通过互联网彼此沟通、互相激励,以跟帖、接龙等多种方式进行合作；它的作品不是某种孤立的文本,而是通过各种链接加以组织,互相参照,除文字外还经常加入图片、图表、视频与音频等多种因素,成为立体的结构；它的存在方式与其说是静态还不如说是动态的,在响应用户的指令不断调用各种文件的过程中自织并延展,利用屏幕可以刷新的特性展现自己的丰采.网络写作因抹去作家的灵光（人们宁可以“查重复率”自许）而加深了传统文学的危机,同时又以许诺“人人都有望成为文学家”而创造了新型文学的机遇；因取消作者对作品的专有控制权而印证了“作者之死”的论断,同时又以超时空合作的便利创造了令人瞩目的“合－作者”（ｃｏ－ｗｒｉｔｅｒ）.

尽管存在上述三条取向的演变,而且每一取向都经历了某种扬弃、升华或“否定之否定”,但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写作方式都有存在的价值,而且都在某种程度上得以保存,并在条件适合之际发挥其作用.因此,人类写作才变得多姿多彩.当然,从更为宏观的角度看,人类曾经有过无所谓写作的口传时代,写作仅仅与特定历史阶段相联系.曾几何时,写作是一种稀有才能,文人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相对显赫的地位.他们因为是写作的行家里手而登上进身之阶.如今,媒体技术正在创造条件以改变甚至终止传统写作.因为计算机的广泛使用,键盘取代了笔在写作中原有的地位,双手写作取代了单手写作；因为手机的空前普及,小键盘取代了大键盘,姆指单独写作取代了原先诸指联动写作；随着语音识别技术的成熟,人们可以方便地进行口授,张口写作有望取代动手写作；如果脑波破译获得成功,如果人体自身联网,如果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程序由基因型作品生成无限多的变体,那么,意念写作势必彻底取代书面写作――我之所思将立即变成网络信号,可以记录、复制、演化、推陈出新、为智能写作技巧所扩展并与他人共享.那时,人们或许无须动笔、动键盘或者动嘴巴,拈花微笑就能在无限范围传达出无限情意.这是电子写作、自动写作、网络写作三位一体,写作因此涅,也因此臻于极境.

注释：

①Ｂｒｉｎｇｓ ｊｏｒｄ,Ｓｅｌｍｅｒ,ａｎｄ ＤａｖｉｄＡ．Ｆｅｒｒｕｃｃｉ．Ａｒｔｉｆｉｃｉａ ｌＩｎｔｅｌｌｉｇｅｎｃｅ ａｎｄ Ｌｉｔｅｒａｒｙ Ｃｒｅａｔｉｖｉｔｙ；Ｉｎｓｉｄｅ ｔｈｅ Ｍｉｎｄ ｏｆ ＢＲＵ-ＴＵＳ,ａ Ｓｔｏｒｙ ｔｅｌｌｉｎｇ Ｍａｃｈｉｎｅ．Ｍａｈｗａｈ,Ｎｅｗ Ｊｅｒｓｅｙ ａｎｄ Ｌｏｎｄｏｎ；Ｌａｗｒｅｎｃｅ Ｅｒｌｂａｕｍ Ａｓｓｏｃｉａｔｅｓ,２０００,ｘｘｖｉ．

②班固：《离骚序》,《四部丛刊》影明翻宋本《楚辞》卷一.

③曹丕：《典论论文》,《四部丛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选》卷五二.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