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高贵2016年第1期

去启东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在“异乡”,所遇之人全操着与我一模一样的沙地方言,这种感觉神秘、温柔,妙不可言.

乡音高贵,诗人徐刚曾如是言说.他还借用海德格尔语,沙地的方言方音是人之口“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一语虽微,然美不胜收.

崇明、启东、海门皆有“沙地”之称,隶属于不同的省市,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同宗同源之感.从一粒沙子,到聚沙成洲,从“无中”到“生有”的这一片沙地,神奇得令人道不清其沧桑流转的历史.暂不必追溯遥远,此刻,因了一场文学研讨会,仅是“沙地”这个名字已让人莫名欢欣.

上海作协理事王周生在研讨会上带回王安忆的一句话:沙地,这个名字太美了.这个美极了的名字,被启东市作协捷足先登,办了一份纯文学刊物.《沙地》,一本杂志5岁了.在文学期刊普遍生存尴尬的今天,《沙地》顽强生长,渐成一道摇曳多姿的风景.执行主编李新勇,原籍四川,被沙地独特的民风民俗吸引,就此扎根.笔耕不辍,有多部文学作品问世.他自言,多元、丰富的创作灵感与,源自巴蜀文化与沙地文化在血液里的共生共荣.而我更好奇于,一个说了几十年川话的汉子,偶尔来一口如莲的沙地话.沙地的魅力,远远超越想象.

研讨会的主题是关于“沙地文学”.江苏作协副主席、《钟山》杂志主编赵本夫坦陈:较之上世纪80年代,文学杂志的订数是惊人的下滑,崩溃一样.如《X X文学》最高时订数120万,现号称10万多,其实远没有这般多.他说了一句俏皮话:见了女士别问岁数,见了总编别问订数.随即又道:订数下降,并不代表文学掉价,而是今天的文化消费严重分流了,文学本身依然尊贵.

终究沉重,“文学”二字.不如绕之,避之,回头说说王周生.

未见真人前,一直当其是个男的.未料得眼前的女子有几分妩媚.看似五十,实则花甲已过.娇小,白皙,似王安忆笔下的上海弄堂小姐.一开口,却露出地道的沙地话.是土生土长的启东人,曾生活于崇明,留学于海外,以一部《陪读夫人》蜚声文坛.一生去过许多地方,而无论走到哪里,“家乡是我身后的影子”,回头即望.

她聊到十多年前,偶遇原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先生.韩曾于崇启海一带任过要职.听说王周生是启东人,韩乐开了,说沙地人勤劳,当年他深夜骑马于崇启海路上,织布声、纺纱声不绝于耳,沙地人干净,灶头上抹不到一点灰,还有漂亮的灶花,沙地话文气,如“横扯”(马虎之意),有人生哲学味,再如 “消地光”(耍无赖)等,多少形象.

她聊着,一口乡音.说者出神,而听者入神.我是初识王周生,竟是如此亲切,像远嫁多年的大姐回乡偶拾.世事纷繁,时日漫长,方言也许就是一点光亮,照着遥远的某年某月,共同的血缘自同一个方向流过.

会间,《沙地》主编陆汉洲向我提及卞之琳.我始知卞是海门人,这道诗坛风景原来近在家门口.想象诗人以文绉绉的沙地话吟诵“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等”,是何等有趣的风景.沙地,真乃卧虎藏龙之地.仅以文坛而言,远者不追,近者如崇明人王臻中,江苏作协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如徐刚,一生为故乡深情吟唱的诗人,再如赵丽宏、樊发稼、季振邦、季振华等.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就是通过这一个个名字来触摸沙地,熟知沙地,进而爱上沙地.

何谓沙地文学囿于用方言写作或限于沙地人写沙地事讨论会上难免众说纷纭.其实,万事万物一旦套上了框框,就变得糟糕.关于文学,或者沙地文学,我愿恪守过客般的行止,心动,但不擅动.

一个好消息,同行的崇明作家沈飞龙,不日将有新书出版,名为《书远堂六年记》,此书用了大量的沙地方言.谈及方言,担任过三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的著名评论家汪政不无忧心道,作为一种文化载体的方言,在世界上消失的种类和速度,已超过了生物物种消失的种类和速度.他甚至建议地方立法保护方言,因为语言是可以突然死亡的,一旦死亡,文化将无处可藏.

不久的将来,人类或者要为失去方言而集体失语遂想到作家北风倾全力整理着的《崇明方言笔记》.洋洋百万言,苦行僧般,个中滋味,怎堪与外人道.名乎利乎他只一声轻笑:名利与身随,而身早晚消失,唯愿方言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