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灵魂的工程师

采访手记

多年以来,陈世旭老师一直有意地淡出在媒体和公众的视线之外.一般读者很难从网上找到有关他的采访,他的低调可见一斑.趁着陈老师来京开会,我终于有机会当面采访他.一如坊间所传,年逾六旬的他面色红润,身形矫健,反应敏捷,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问起他保持年轻的秘诀,他大方地和盘端出：就是做家务嘛!多年以前,他的妻子产后体弱病重,他开始了“煮夫”生涯,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下来,成了家务高手.他还开玩笑地说,做家务就是他的修炼.这修炼的成果,就是他的十多本沉甸甸的作品.

凭着《小镇上的将军》,陈世旭老师在很久以前就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作品的质量和可读性已获得业界和读者的双重认可,但对自己的作品他一直不太满意,总觉遗憾.相比其他作家,他对自己的批评十分严厉,不仅直视自己的弱点,而且不怕公之于众.因为他对文学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他说：“每个人都在生存空间里寻找自己的立足点,寻找自己的生活.文学是一种生活.同伟大的政治家的工作和平凡的清洁工的劳动一样是一种生活,一种生存活动.”

他并未把文学当作谋生的工具,也不像有些作家那样,视文学为扬名的手段.写作本身就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对文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把文学视为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喜欢文学,喜欢的是它本身,未必是它可能带来的别的什么,因为它本身已经足以使我快乐.我的生活由此而单纯、充实、从容、自在,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文学丰富了我的人生和生命,使我的身心都获得相对充盈的空间.”

读陈世旭老师的小说,常常让你只想一气呵成.不仅是因为作者讲述了一个流畅的故事,情节紧凑,人物鲜明,鲜有枝枝蔓蔓间插进来分散你的注意力.你能感觉到作者纯熟的讲故事的技巧,一份讲好故事的诚意,不弄噱头,不故作奇崛；也能感动于作者一份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家国天下”的抱负,虽有一些惨痛沉重的现实,但更多的是你熟悉的、庸常的生活,最终停留在与现实同样没有固定结局的未知之中.他从不作高人一等的讲师姿态,你能感受到一种朴拙,一个行事透落的人,在写作时那种直奔主题的心无旁骛.

不过,倘若你想要从里面找到气定神闲的吟唱,走走停停的闲适,就要去读他另外的作品了,因为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另外的地方——他的散文.那些关于文学关于风景关于人生,关于李白杜甫苏东坡的散文,就能让你不自觉地慢下来.不仅每一句话都透着精心雕琢的文字和韵律,更难得的是作者能在其中直抒胸臆,有一份优雅的坦率与敞开.

不过,他并不是没有能力把这两种特质融汇在一起.如果你读了《小镇上的将军》和《青藏手记》,就会发现在小说和散文之间这种似乎潜在的分割被打碎了.《小镇上的将军》文字凝重深沉,意象简洁,收放自如.虽然难免在思想见解上有那个时代的印迹,但艺术表现手法并没有一般处女作的青涩,反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沉着.而《青藏手记》的文字则质朴无华,隐忍节制,对世界呈现出与作者以前不同的全新的认知,精神力量含蓄内蕴,具体地表现了脆弱的人在面对过于严酷的自然时,人的精神力量所能发散出的更加令人敬畏的光辉.

作为小说家,因为有着长期写作的经验,陈世旭老师对于文学作品的好坏的判断是苛刻的,更有着评论家或是外行人所不具有的洞见.但这毫不影响他对于好的小说家、他称为“小说艺术家”们的欣赏.不管他们是已逝的大师还是他的同窗,他一概毫不吝惜对他们的赞美.在不同的场合,他数次引用过王安忆的一句话：“我的人生参加进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又参加进我的人生.”

在一定意义上,做小说家和演员都是很过瘾的事,因为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体味诸多不同的人生.直接的例证就是,经常有作家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产生深厚的感情,作品结束却欲罢不能.演员与角色的合体更是伟大的艺术家们给世人的馈赠.在一定意义上说,这都是一种分身,是对相形之下单一平凡人生的一种暂时的出离.作家在无数次的角色想象与现实中频繁穿梭,在数个自我之间回转,仿佛拥有了一种主宰笔下世界的特权,因此,作家的生活经历也自然而然地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作品中.陈世旭老师以他的一种分身术,把自我分解成不同的自我,借助小说家的虚构特权,在他的小说比如《边唱边晃》《登徒子》中,表达自己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作品结束便等于国王的退位,永远与遗憾联系在一起.

正是这遗憾,推动着他作为旁观者来评判与衡量自己,从而进行主动地自省,一步步走向更纯粹的本真.

——和 歌

访 谈

人物是我表达的载体

和 歌：陈老师,我觉得您特别有意思,您给自己作了一个定位,特别的谦卑,总是自我反省,不但反省而且自嘲,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作家里面像您这样的人很难得,很少有这样的,把自己摆到一个很低的位置,然后那么真诚地谦虚.

陈世旭：不是谦虚,是清醒,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郑板桥说难得糊涂,那是对世事,对自己应该是难得清醒.一个人清醒,就不会有奢望,我定过“自律四戒”：戒非分,戒充能,戒凑趣,戒得意.一个人没有奢望就活得轻松,我喜欢轻松.嘲弄自己是一种解脱,真的是这样的.

回顾我的小说写作,是一个很悲惨的经历,始终没有写好,始终找不到那个定位.我最初写小说,主要是生计的需要.那时我和爱人每月的工资加一块才六十几块,上有老,下有小,看到身边有的同事在报纸杂志上发篇稿子就能得到好几十块钱稿费,很羡慕,就想着也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加上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又别无长技,于是便开始写作、投稿.最初写的十几篇稿子都被退回来了,直到《小镇上的将军》发表.这小说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带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到了做梦都想回到的省城,回到了离开将近二十年的母亲身边.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文学受惠于他们,一种是他们受惠于文学.

前一种给文学带来巨大的光荣,使文学成为人类文化中宏伟辉煌的殿堂.我们不能想象没有荷马、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以及那个时代群星灿烂的伟大作家,欧洲文学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能想象,没有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鲁迅的中国文学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