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城堡的固守/残雪的现代主义文学观

点赞:34370 浏览:158477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2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何立伟在介绍残雪时曾说:“残雪女士取舍作品好坏高低,只有一个标准,即是否“现代派”.残雪最喜欢的作家是卡夫卡、怀特、以及川端康成,后来便是马尔克斯,这几位其实很不一样.但是,他们都是“现代派”,这就好.”在中国现当代的文坛上,很少有像残雪这样对现代派的执着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她以文学为寓言,以艺术复仇为宗旨,以抉心自食的方式畅游在自己所建构的“纯文学”的灵魂城堡之中.

一、纯文学:灵魂城堡里的脉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派文学的发生、发展过程并不是自己土壤上的自身萌生,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借鉴、移植应该占有很大的比重.在中国现代派作家集体向西方世界学习的道路上,残雪可谓走向了极致.她主张积极地甚至是不遗余力地向西方学习,在她眼里,世界文学经典都是像卡夫卡、但丁、博尔赫斯这样的西方人创造的.她自称,自己的思想和创作也都源于西方艺术大师的文学经典,“我的思想感情像从西方传统中长出的植物,我将它掘出来栽到中国的土壤里,这株移栽的植物就是我的作品”.残雪像中外的现代派大师一样,强调内心的现实,强调灵魂的世界是唯一的真实,其纯文学的理论观点也就建筑在这样一种灵魂城堡之中.

残雪详尽地描绘了卡夫卡笔下灵魂城堡的形象:“等矗立在那山上的,既不是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新式的豪华建筑,只不过是―个具有平民特色的建筑群落,甚至相当寒酸,缺少变化等一经历了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K,在这一瞬间的确实实在在地看见了真理,接近了真理,体验了真理等于是K的情绪就总是在振奋与沮丧的交替之中.这,也是由城堡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城堡的形象是“平民的真理”,它有着最为朴素的外形,也有着最为敏锐、最为直接的穿透力.它咄咄逼人,让千辛万苦来到它面前的人,无法进入,只能抬头仰望.这就是灵魂城堡穿越时空、直达心灵的魅力.残雪声称,好多年以来,自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那就是究竟是否存在一种纯粹的文学,一种独立于其他事物的、有着其自身的特殊规律并遵循这规律不断发展着的文学.这样的文学,类似于高层次的音乐和绘画,也类似于哲学.通过自己长期的文学实践,通过对于文学前辈的经典解读,这个问题的答案渐渐明晰,于是纯文学的文学观和纯文学的创作模式渐渐地建构起来了.在这里,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都是一座灵魂的城堡,它的建筑群落就是“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这种生命结构的图形是玲珑剔透、精致对称的,也是古老混沌、深不可测的.当读者翻开这部作品,就闯入这个城堡,闯入了这个“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生命之谜”.纯文学,就是通过“艺术法则的严酷”,来表现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从而完成文学艺术的这种“非凡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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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坚信,纯文学的核心是灵魂.第一,人的灵魂是“真的有”,是无可争议的存在.第二,人的肉体是外表的物质存在,灵魂则是内在的精神存在,两者互为表里.第三,灵魂的世界是最丰富、最伟大的世界,它博大、神秘、繁复.第四,灵魂的解读是个体自我、生命存在、文学创作等方面认知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于是,纯文学的本质,就是灵魂城堡里的脉动,它要“将文学作为独立的精神事物来追求”,它的存在也是“为了精神的存活”.残雪激动地说:“纯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产物,它的触角伸向灵魂的内部,它所描绘的是最普遍的人性.不仅仅它所深入的精神领域和层次同我们的教科书上描述的完全相悖,而且它还确确实实形成了隐秘的历史长河.这个发现令我无比振奋,那就如心灵深渊的光,也像混沌紊乱的王国里的脉动.”“人的灵魂的矛盾有着向内深入的无限的层次,只要执著地探索下去,那些层次就会在黑暗中发光,整个人心就会显出玲珑剔透的结构.”或者说,当―个人“主动为自己定罪”,“主动下地狱”,他的艺术生涯就开始了,那是由一连串的纯文学所创造的灵魂炼狱里的搏斗.例如在她自己的作品中,《黄泥街》里的那种“强力控制下的自我挣扎”和“内在的精神原型”,《苍老的浮云》里主^公在艰难处境中倔强地述说着的那种对于生命的渴望,并为了坚守某一种情操与自己的肉体存在持久地搏斗.

于是,纯文学的作品就是“具有最大的普遍性的文学”.因为,这种“灵魂的文学”是在挖掘和表现记忆的深层世界,是为了灵魂王国能够永久地存活,能够更充分地存活.例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以及但丁的《神曲》、卡夫卡的《城堡》等,都是描写一种灵魂的现实、一种永恒不灭的迷宫,都是灵魂城堡中原始生命力的张扬,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迄今为止最奇特、最自由的想象.

二、艺术复仇:入唯一的出路是将自身艺术化

关于文学创作的宗旨,残雪的看法类似西方现代派中的表现主义理论.即,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内在需要的外在表现.或者说,艺术即是人的本质,是人作为人的前提.纯艺术的结构就是人的结构,它是一种人的艺术化表现.每―个人,只要他不自甘退化,他就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艺术化可能的人.一切世界文学经典,其共同宗旨都是向世人展示:人如何将自身艺术化,如何从肉体之中炸取出纯净精神,并使其灵魂不朽.或者说,人作为人,其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其永恒的存在是向自身复仇的永恒扭斗,从而实现人的艺术化.

残雪解释,所有的文学经典都是在展示这样一种人向自身复仇的永恒过程,只不过不同的作家有各自不同的表现而已.但丁的《神曲》通过人迫使自己进入心灵的地狱、炼狱然后升入天堂的故事,描述了艺术家如何拯救自身灵魂的过程.歌德的《浮土德》通过主人公与魔鬼结为伙伴,走进自己心灵,然后在上帝(理念)和魔鬼(艺术自我、原始之力)的帮助下,将自己体内的潜力一轮又一轮地挤压出来,使精神不断得到提升.卡夫卡的《城堡》是更为复杂的现代人精神生存的诗篇.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留下了在暗夜的积雪上跋涉的“之”字形的脚印.在这些作品中,艺术家的人生变成了每时每刻同自己过不去的、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设置的障碍,目的是促使自己进行那致命的一跃,然后体验那同死亡接轨的恐怖与自由.

于是,文学的主旨,便是艺术复仇.当人一个直面自己命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正视自己的灵魂分裂,正视人自身内部的这些灵魂与肉体、爱与恨、善与恶的激烈搏斗.而人要作为人而存在,惟一的出路就是向自身复仇,当人实现了对自身的复仇,也使自身走向了艺术化,走向了人作为人的真实存在.残雪高度赞扬鲁迅作品中的人向自身复仇的壮举:人从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的层次上进行下去,并将这种艺术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例如在《铸剑》中,一个人走在惟一的复仇之路上,这种披荆斩棘的艰难征途就是人的艺术化的实现过程.现实的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罪孽的起因又正好 是人的肉体,即人的生命本身.所以无法挪动的人不可能向外部世界进行复仇,只能向自身复仇.人向自身复仇,便须调动躯体的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的厮杀,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而在搏斗中达到一种辩证的统一.其中,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便是人的灵魂一分为三的惊心动魄的表现.王的形象,贪婪、自私,残暴,鲁迅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予社会中人类的共性,可见其对自身存在和人类共性认知的严酷、绝望.黑色人的形象,外表冷酷,内心却有着真爱,他洞悉人的本性,是人类精神的化身,是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也是王心中萦绕不去的幽灵.眉间尺是人作为人开始觉醒的体现,是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他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自身性格充满同情和爱,但为了实现对父亲的爱,就必须变成冷酷的杀手,于是爱与恨在灵魂中对峙、撕杀.黑色人作为引导者告诉眉间尺,想要复仇,只有从自戕开始.于是,眉间尺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升出来,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为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


在残雪的理论文本中,一切纯文学的艺术结构都只有一个,这就是人性本身的结构,是人的精神与人的肉体那种相持不下的永恒扭斗.每一位作家,通过不同自我的特殊追求,从中演绎出迥异的版本.

三、抉心自食:忏悔自我与启蒙自我的永恒搏斗

在西方现代派看来,颠倒混乱的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异化为非人,人失去了自我的本质,寻找自我、表现自我成为文学的主题.在接收西方现代派艺术营养的同时,残雪也更多地继承了鲁迅的文学传统.她以为,“鲁迅的真精神”就在于自我的呈现,那是一种以自身为标本来面对整个民族文化传统的自我解剖、自我批判,那是一种由启蒙自我、忏悔自我和建构自我三个要素构成的“决心自食”的自我呈现.这种中西交融的自我概念就在残雪的理论文本和文学创作中同样异常鲜明地凸显着,跃动着.

残雪曾对自我的概念和定义进行了认真的界定:“自我”,是一个外来词,古汉语中是没有的,我们在很长时间内将其“洋为中用”,使其成为了集体、大家庭的对立词,并造成了长期的误解.实质上,自我的本质首先是精神的,它是一种与肉体与世俗相对立的精神世界的认知.残雪表示愿意接受西方理论家和作家关于自我的定义,自我是通向人类精神王国的通道,每一个^都以独特的自我通向精神世界.其次,自我的存在是个体的存在,它是一种个体的存在意识和个体精神的深层次开掘.对自我的挖掘越深.个体自我与外在世界的通道就越宽广,世界才会越大.再次,自我的构成是矛盾的,是由个体内部诸种理性与感性、肉体与精神的矛盾构成.最后,自我存在的价值,或者说认识自我、追求自我的目的,则在于“启蒙”两个大字,既启蒙自我又启蒙大众.  残雪解释,就启蒙自我而言,需要从人性是一个二元对立的矛盾体出发,即自我的存在是通过一种对世俗、对肉身的反思来取得的.这是一种对在世意义的寻求,是一种哲学意义上人的存在意识,它不仅表现为传统文化意义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寻,更表现为一种人与自我的关系,一种“我是谁,我怎样”的躬身自问的思辨与追问.一方面,启蒙自我是一种人性自我的转化,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善有恶,启蒙自我就是化恶为善,将肉欲与转化为精神.另一方面,启蒙自我也是一种生命自我、艺术自我的实现.因为,只有冲动与理性、精神与肉体、现实与幻想二位一体合成的结构才是理想的自我.那些认为“主张自我”就是“为自己”、就是“肉体的”的观点,恰恰是没有自我的表现.因为只有经历自我的反思,经历世俗生活和肉体的炼狱之后,才能从个体自我走向启蒙自我,才能实现了人性自我或艺术自我的转化.就启蒙大众而言,也须通过启蒙自我去唤醒大众唤醒民族.艺术家所建构的文学主体就是从自我出发,通过无情的自我批判,为人树立起榜样,去从事以自身为标本的民族启蒙与民族自省的文化批判.文艺的真正内涵就是通过个人的独立存在或自我精神的追求来实现对民族文化传统的批判.如她所说,“创作是每一个作家用自己最为独特的自我形式来追求人类的精神,自我越独特越具有普遍的意义,而不是越自我就越狭小,只有不懈探索下去,才会抵达人性之根,通过众多作家的长期努力,有一天民族的自我一定会浮现出来.”于是,解剖自我、认识自我便是人生的第一要义,也是文学的第一要义.然而,艺术自我的自我现身、自我求证、自我实现,又是一种何等艰难的历史征程认识自我,就必须敢于直面艺术自我的矛盾存在,这是一种自我割裂、自我对抗的矛盾状态,一种高级东西与低级东西、善与恶、物质与精神、真实与虚幻、卑鄙与善良的永恒对立,是一种不可化解的矛盾.艺术自我的高贵、纯净始终排斥着世俗自我的卑劣、庸俗,但艺术自我的虚幻性又不得不依赖世俗自我的真实实体而存在.在这里,艺术自我的分裂是惊心动魄的.在现实世界中,世俗生活犹如滚滚的车轮,碾碎一切,艺术自我在世俗的巨大威胁下,只能不断地分裂自身,不停歇地进行灵魂的痛苦操练.在艺术自我的文学表现中,无论是作者还是主人公都同样摆脱不了灵魂炼狱的煎熬,他们置身于世俗之中还要将目光紧盯住天堂,他们在灵肉分裂的忍耐之中获得人性的张力,在自我战胜肉欲的反弹之中爆发“技艺”.在这里,艺术自我的自我求证必须在追求中剥离,在剥离中追求,这就是纯文学写作的“暗无天日的充满失败与虚幻的过程”,“在创作中,所有的逼迫与操练都是针对自我的,黑暗的领地上没有装腔作势者的立足地.高级的东西就是将自身的世俗根基抽空之后,我们听到的那种怒吼.一个人,如果他在从事这种文学活动的当中,下不了狠心摈弃一切,如果他对于自身那些外部的标签与利益还存在各式各样的浪漫幻想,这种文学便与他绝缘――无论是读还是写.所以,在艺术创作中,作家必须加倍地压榨自己,折磨自己,将自身矛盾的好戏唱到底.例如卡夫卡的《审判》,在这种艺术自我内在结构的矛盾求证中,人自己对自己进行审判,并且先把自己判了死刑.判了死刑之后的人就进入了城堡,人也就不可能死掉了.人还活着,他就要突围.于是,在艺术中自我现身的人就在这人性的城堡之中反抗着,在审判与突围之中挣扎着.毋庸置疑,艺术自我的自我现身、自我求证的终极目标在于获得“自身的得救”.然而,艺术自我在灵魂城堡的审判与突围中,在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惊醒地看到,这种自我追求、自我求证的过程竟然演绎着一种本体论的循环.一方面,为了启蒙自我、启蒙人类的目的,艺术自我通过自我解剖的方式进行自我求证,他敢于揭示自身灵与肉的分裂,敢于承受剖析自我的痛楚操练.另一方面,这种自我献身的写作可以使人在无限的痛感中获取最高的快感,获取从未有过的空灵与澄明.一方面,人,又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纯精神的世界之中,不可能脱离肉体、脱离现实而孤立存在的.另一方面,纯精神、纯文学的诞 生地,恰恰就是混浊的现实和我们自身的黑暗肉体.或许,艺术家的写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渊的挺进中解放被制约的肉欲,让其转化为纯精神的结晶状态.或许,艺术自我的写作动力,仍然是对世俗生活的渴望.这样一来,源于渴望去追求,源于困惑去求证,在分裂中剥离,在痛苦中突围,求证的结果还是矛盾,拯救的结果还是渴望,于是再追求,再突围,便构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怪圈.每一个现代派的作家和作品都陷于这样一种忏悔自我与启蒙自我、真实自我与虚幻自我的本体论循环之中,都挣扎于这样的不可逆转的矛盾之中.例如残雪小说《苍老的浮云》中的两个人物,更善无与虚汝华,分别代表“清醒认识”与芸芸众生的矛盾,也是一个人的一分为二,但他们又拥抱私通,显示出一种人生的无奈.更善无代表世俗生活,是那种比较接近日常层面的自我,他对自己的行为有清醒的认识,这种认识将他自己与世俗区别开来,这是他能够成为“人”的第一步,他用肉体的虚无呼应着虚汝华关于精神世界的求证.虚汝华代表艺术自我,她的存在是她的精神境界,她虽然“坚硬、纯净”,但是虚幻.她也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不停地说,说出自己的虚幻感,以证实自己的存在.其实,他们两个人各自都处于痛苦之中,他们两个人的痛苦也是一种痛苦的两种形式,也是真实自我与虚无我共存的生命痛苦.残雪深有感触地说:“创作本身是一种何等复杂的过程,这过程所遵循的又是一种多么清晰透明的悖论,人是怎样获得如此巨大的精神张力的这件事的确是个谜.追求实现自己本质的艺术家,注定要承担虚幻的折磨直到最后.”

四、自动写作:文学是一种寓言

残雪声称,“寓言的确是我的小说的最大特征,等灵魂抓不着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隐喻与暗示之下.当我用方块字来展示灵魂世界的时候,这些字就告别了以往的功效,获得一种新的意义等这是灵魂为了寄寓于现实之中而与现实达成的妥协,字里行间都是这种妥协的痛苦.”残雪主张,文学是一种寓言,寓言的方式是隐喻,隐喻的核心是意象.这种寓言不是传统寓言所理解的那样,不是什么东西象征了什么东西,而是一种灵魂境界的获取.隐喻的性质就是灵魂寄寓现实之中的一种妥协.在这里,客观现实中的善与恶从来不曾具体地出现过,它表现的只是“人的心”.“人的心”是灵魂世界的诸种意象,“人的心”的图像与现实生活与几万年风景之间的关系形成一种灵魂中的对称、一种意象中的象征.在残雪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诸多的意象、隐喻、象征.例如,窥视、模仿、梦等,是作为镜子的意象,当人在世俗生活中道貌岸然、理直气壮的时候,他是看不见自己的.如果到了梦中,当脱离了表面羁绊的瞬间,人就不容易继续维护自己的“那种人格”了.于是,用了镜子、窥视、模仿、梦等词语和氛围作为镜子,让灵魂出窍,让真实自我直接现身.所以到处都是镜子,到处都是窥视.例如花,是生命的象征,开在腐烂之中,吸取了腐烂中的营养,有了贪欲、多汁的模样,类似“恶之花”.例如影子,是人与人互相之间的参照,每一个人都通过对方照出自己,所有人物都是相互间的一个影子,都自我灵魂的―个影子,残雪希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影子.在她看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小说世界的发展,人的视觉、嗅觉与听觉也渐渐地改变了.人的感觉改变了形式,小说的场景就应该渐渐地空灵起来了,文学的暗示、隐喻和象征就应该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深入.关于文学寓言的写作,残雪倡导的是“自动写作”的方式.她声称,“我不要任何技巧,只凭原始的冲动去“自动写作”等脑海空空坐在桌边就写,既不构思也不修改,用祖先留给我的丰富的潜意识宝藏来搞“巫术”.她解释,“自动写作”的动力是无意识的,或者是集体潜意识的.作为一个中国人,身上储藏了几千年的潜意识,这些潜意识并不像西方世界中的但丁或卡夫卡那样容易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中国作家的潜意识一般情况下都是被用强力镇压着,只有在“自动写作”的时刻才能爆发、奔涌. 进入“自动写作”的状态,就是进入了潜意识的状态,进入了类似巫术的非理性的,不自觉的状态之中.残雪陶醉于这样一种“好过瘾”的手法、这样一种潜意识王国中的“巫术”行为,这样一种“非理性的、狂想或冥思的极致”.“我的小说是属于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特殊写法,即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点奇怪的时间与空间里头,让笔先行,让自己所不知道的主题自行展开,让自己控制不了的结构自动形成,让每一个词自动携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气味.写这种小说的作者,一般来说是很难意识到自己的创造物的深层含义的.写了就写了.“自动写作”的过程是无技巧的,但是它不是被动的回忆,而是一种“更深的,更抽象的”形式的自觉.而且,往往越是不可能的东西,越是荒诞的艺术,越是最好的感觉和直觉.例如《黄泥街》里的王子光,是一个很抽象的人物,根本不像一个人,好像一团气那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用写实手法无法描绘的感觉,只有现代的、意识流的手法才能准确地表现出那种感觉,那种更深层的更抽象的潜意识.因而,用“自动写作”的方式创作出来的作品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无限的过程,创造了一种无比空灵的精神舞蹈.残雪解释,“自动写作”是一种自我艺术的生存状态.因为,写作本身也是一种生活的体验,是一种自动的、自发的对生活状态和生活体验的表达.某种意义上说,“自动写作”的最佳状态是一种体验:“它不是靠故事情节、靠表面的讲述的逻辑推动向前的;它直接切人事物的核心,在本质中进行讲述,制造危机,并一次次将危机推向绝对性的体验的极致.”应该说,“自动写作”的写作手法是潜意识的、非理性的,但这种写作行为和其所创造的文学作品却不是无序的.它有非常严谨的逻辑和缜密的结构的,它能用强力的理性来控制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的白日梦,作者只能顺着那个逻辑去“乱写”.此时,我们再来面对残雪的小说,用近藤直子的语言来说,一方面,可以看见残雪小说中的“随意的、的、脱离中心的、流动的、不连续的”的意识流的表现形式,另一方面,如果对这种表面的印象不满足的话,如果继续看下去的话,最终发现残雪的亚文本有着“惊人的逻辑结构”,其作品是有着由其结构支撑的不知疲倦的反复重复的“一贯主题”,关于建构“深层的创造性的自我的主题”.这样一来,在残雪的作品中,潜意识的流程也并不是出于个人内部的“一片混沌”,而是像拉康说的那样,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控制的“他人的话语”的网络,残雪摈弃了作为主流话语的表层自我,以一种“他人的语言”来书写,以与冲动的矛盾重新创造了一个艺术自我,一个现代的自我形象.

残雪自述:“通过写作,我创造了另外一种生活,也拯救了自己那堕落的灵魂.我将自己的世俗生活压到最小,将艺术生活当作主要目标,形成了自己的模式.”“我的写作就是发出信息和邀请,希望找到同谋者,一起来创造,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像这种现代艺术的阅读,只能是一种创造.一方面是挑战,一方面是邀请,希望有人来参加这种创造的活动.”可以看到,面对纯文学,残雪的偏爱是执著的,渴望是殷切的.尽管她的文论有诸多的偏颇,甚至也不能称得上中国当代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经典.但是,不管时代的大潮怎样滚滚向前,不管大众化、商品化的世俗化力量怎样颠覆着高雅的艺术殿堂,残雪一直是孤独地固守着现代主义文论的灵魂城堡.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历史转型与中国现代文学思想理论的建构”成果,项目编号:10YJA751113]

注释:

(1)何立伟:《关于残雪女士》,《作家》,1988年4月.

(2)残雪:《答美国学生问》,《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北京十月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l页.

(3)残雪:《城堡的形象》,《灵魂的城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0页.

(4)残雪:《永生的操练》,《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1页.

(5)残雪:《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地狱中的独行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D03年版,第133页.

(6)残雪:《什么是我们的自我(答荒林问)》,《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页.

(7)残雪:《我们的文学》,《残雪文学观》,第114页.

(8)残雪:《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6页.

(9)残雪:《与唐朝晖谈文学》,《永生的操练一解读(神曲)》.第226页.

(10)残雪:《牧斯和残雪谈长篇<最后的情人>》,《残雪文学观》,第61页.

(11)残雪:《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残雪文学观》,第86页.

(12)残雪:《垂直的写作与阅读》,《辉煌的裂变》,上海文艺出版社096g,第211页.

(13)残雪:《从染缸里突围》,《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页.

(14)残雪:《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残雪文学观》.第56页.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