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于学术视域与生活世界之间

“你背上的血是别人打出来的,

你手上的血是打别人打出来的,

你脸上的血是上帝打出来的.”

――倪学礼《六本书》

一、

大学在中国向有“塔”的美誉,教授据说是人品与学问的双料楷模.其实表面静水无波,底下暗流涌动,只是人人肚里有乾坤,圈内是非一般讳莫如深而已.例外自然还是有的：沈从文这“乡下人”有知无畏,弗洛伊德病例报告式的《八骏图》披露道貌岸然的教授们内心暧昧混乱的性心理,称得上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敢者；钱钟书眼高于顶,犀利尖刻的《同城》暗承《儒林外史》之精神余绪.

随后数十年内一直后继乏人――前几年张者《桃李》、史生荣《所谓教授》称得上难得的佳作,不过总是“隔”着一层：大学到底是相对封闭独立的知识群落,与商界官场牵涉过多的毕竟还是少数.倪学礼的新作《六本书》(《十月》2008年第3期)不过是个中篇,然而描龙画虎入骨三分,单就全方位高密度地深入剖析当代大学高知群落的职业性精神病症而言,实较一般长篇为佳.

“六本书”喻指一群教授学者,这与《八骏图》的构思相近.然而沈从文把“八骏”视为症状不同的性心理扭曲者,故而只将其丑态“甲乙丙丁等”逐一胪列于前,采取的是故事集锦式的叙事结构.《六本书》意在发掘当代大学内部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利益纠纷对知识者的心理异化,小说情节在人物相互攻防的前提下依次展开,因果链穿就的整体感极强.

大学勾心斗角的事其实不少,但知识者外表习惯性的超然姿态使其隐蔽异常.《六本书》讲述一个评聘博导的故事.“谁当了博导谁就是学术权威谁就可以卡住要评职称的人的脖子,谁就可以得到数目很大的科研经费等”以中文系为代表的内蒙古E大学的文人们都是人精,稍有指望的人早就铆足了劲儿,准备拼个你死我活.林若地、徐尘埃、郁君子、金河、李冰河和马飞飞等人逐一粉墨登场、各显其能.作者笔锋犀利如刀,一层层剥下这些教授学者外表高风雅致的矫饰,直抵他们龌龊卑微、庸俗苟且的内心阴暗：鸡拉屎一样拼命攒书、按时定点帮领导清理马桶、相互严密监视、检测同事之名写信告竞争对手的黑状、潜规则与权色交易等

二、

类似龌龊事其他行业肯定也有,《六本书》之所以摹写教授学者如见肝胆,就在于不像《桃李》与《所谓教授》那样停留在知识者人格异化的现实层面,把知识者写成在大学厮混的官僚商痞；而是更进一层,深刻写出了他们夹在学术追求与生活实利之间委曲求全的精神痛苦.人文知识者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但大半辈子浸淫于崇高辽远的学术世界,与一般社会人毕竟有所不同：他们的价值评判标准除了名利权势为主导的世俗维度,还有终极超越的精神维度.学术研究无法脱离社会认可与生活保障,当纯粹的学术水平根本无从得到认可与保障,而权势、利益大行其道时,在世俗利益与精神追求分道扬镳的交叉路口究竟何去何从,就成了一道相当严酷的人生选择题.《六本书》中相映成趣的三对人物(“六本书”),其实喻指了当代知识者的几种取舍不同的精神取向：

1,林若地――徐尘埃(学问)

同样追求学术,林若地与其对门“芳邻”徐尘埃完全背道而驰.林若地虽然体态白胖,“像一麻袋粮食”滚来滚去,头脑却灵活异常,懂得“仕而优则学”的道理：一方面相当勤奋,“几乎以每年写3本书的速度向前推进”(可“那是在制造垃圾,在勤奋地制造垃圾”)；另一方面“功夫在诗外”,走上层路线,主动去按时定点为党委书记擦屎“舔腚”等于是得到党委书记赏识,“全国名师”的荣誉几乎唾手可得.徐尘埃虽然治学严谨甘守寂寞,却小气吝啬死要面子(他称之为“尊严”)――“徐尘埃的刻薄和苛刻在E大是有名的”：把林若地的书加工成手纸以示鄙夷；常来下棋的系主任金河需自备茶叶；学报的朱小波嘲笑他穿打补丁的裤头是个光着腚的知识分子,被追着打了一年官司等

鄙俗下作如林若地这类“浊物”,在《围城》中的李梅亭身上已见端倪；徐尘埃这可敬可厌的“清流”则是倪学礼独到的艺术创造,活画出许多孤芳自赏的知识者的乖戾怪癖.

2,金河――李冰河(权势)

中文系正副主任围绕权势地位明争暗斗.金河人品正派,并非一般官场人物,在家庭、学校、社会等多方压力下仍能坚守道德底线；然而也不过是个长袖善舞、思大于行的犬儒主义者：事业上,“念书就是为了这辈子彻底离开农村等大半辈子都在攒书,而这些书这辈子我自己都不会看第二遍的.等现在陷入了一摊名利的烂泥当中”；生活中,惧内负恩,只要市长女儿出身的老婆反对,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老娘就算身患绝症也不能接到家享几天清福.副主任李冰河学问、能力都不差,只是过于看重个人荣辱得失,任何付出都必须得到相应回报：“见到好处了,哪怕它在阴沟里,我都弯腰去捡；否则,不管什么东西掉进阴沟里,我都会闭着眼睛迈过去,直奔我想去的地方.”

这两人的最大差异在于能否自守本心：金河身为中文系主任,为形势所迫有时不得不委曲求全,但从未真正收钱受贿,道德底线甚明；李冰河却为与金河争权夺势而有不少辱没斯文的短视行为.小说结尾安排李冰河迷途知返、两人重归于好,可谓用心良苦.

3,郁君子――马飞飞(利益)

惟利是图、不择手段,郁君子与马飞飞是一丘之貉.郁君子喜欢浑水摸鱼捞好处,小说开篇就是他的精彩表演――林若地与徐尘埃的“小字报”事件不过是寻常邻里的意气之争,他却将其拍照上网,硬是与学校评聘博导的事挂钩,炒成了“为争博导,内蒙古E大学的一个教授咬掉了另一个教授的舌头”的网络热点,可谓一石二鸟；后来又在金河和李冰河之间煽风点火、检测徐尘埃之名给纪委写告状信打击所有竞争对手等若非他自己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博导资格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郁君子惯用背后黑手打击别人,马飞飞则善以姿色示人抬高自己：在代表全系老师感谢系主任金河时“当众抱住他使劲儿啃了3口”；明知“在林若地眼里,女人只分两类：一类是能跟他上床的,一类是不能跟他上床的”,但为了两本书的指标,照样跟“那个畜生”上床等

利益面前无分男女,然而常走夜路没有不遇到鬼的.郁君子东窗事发身败名裂,马飞飞却平稳过关安然无恙,这也符合事实――脱下衣服的巾帼英雄确实比拉下脸来的男人更有人缘更容易成功.

三、

倪学礼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名编剧,叙事节奏张弛有度,人物对话活灵活现,而且不避乡野村话,极具生活气息.短短一部中篇,能够容纳如此众多性格鲜活的人物在其中自由行走：以工笔刻画林若地、徐尘埃、金河等主角丰富的内心世界,以漫画式的简洁笔触勾勒郁君子、李冰河、马飞飞等配角的日常行径等《六本书》以一系列生活琐事环环相扣地连缀起来,流水一般自然欢畅,完全可以拍成一部相当不错的电影.不过戏剧性过强多少削弱了小说本身的可信性,有些闹剧式的情节过于荒诞恶谑,让人摸不清作者到底是极度写实还是狂欢式的浪漫夸张.

据说现实比虚构更荒诞,可十几年如一日往屋门口扔垃圾的林若地教授,真的能与钟灵这样有洁癖的夫人共同生活吗钟灵从名字到性情都具有一种诗意的圣洁与隐喻的色彩：她的洁癖不止是在医院工作养成的职业习惯,而且有相当的气节诉求――林若地把何光大当成再生父母,为了溜舔何光大主动去帮他擦屎冲马桶,钟灵“认为他把知识分子的脸丢尽了,把他狠狠地鞭抽了一通”,而且“边抽边骂：‘等舔厕所,你给人家的舔腚去算了！’”与其说她是林若地的妻子,不如说是教授自己的本色灵魂.皮鞭抽打这个象征意义极强的情节真的存在吗这当然无关宏旨,纳博科夫说过：好小说就是好神话.《六本书》营造了一个极为真实的艺术世界,让读者看到“文化精英”的光环下教授学者们人格分裂、言行乖离的灵魂痛苦.对一部小说而言,我们还能要求它什么呢

作者系华东师大中文系在读博士后,南通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