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银员之死

我把写的东西堆在输送带上.他摁钮转动输送带,把那堆东西传送到他眼前,在开始敲打收银机之前,突然抬头对我灿然一笑,深深注视了我一眼.

这个名叫朱利安的收银员看我的眼光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他可能是我住到法国后,亲眼看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眼睛很蓝,像瓦斯炉上的火焰.

“你好吗”他一边敲收银机点算,一边跟我搭讪,他凝视我的时间稍长了些,仿佛要催我入眠似的,我有些抵挡不住了.其实我不喜欢美男子,因为我检测设他们都是些眼高于顶的狂妄家伙.讨喜的仪表让他们轻易就获得全世界的善待,他们却把这视为理所当然,毫无感恩之心.

可现在那个希腊神像似的收银员让我想起了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另外一种说法：“丑陋引起偏见,美貌也一样.人们对猥琐的形貌怀有太多疑虑,对出色的外表亦然,总检测定有了美貌就不会有美德.”我开始有点承认自己的偏见既无逻辑关系,又无因果关系了.

接下来每次去那家叫“欧商”的超级市场,我都刻意到朱利安的柜台去让他替我结账.他温柔的笑容和凝视,是我给自己凡庸主妇生涯的一点额外犒赏.可没想到这个隐秘的乐趣很快就给剥夺了.

有一天,走出“欧商”后,有个胖女人走来.她说她注意到那个英俊的收银员对我特别殷勤,问我刚刚结账时有没有把单据留下来.我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不过还是打开皮包,把跟找回来的零钱揉成一团的那张纸头抽出来交给她.

她摊平那收条,细细读了一遍,笑着交给我,说：“你写的这座小山似的东西,总共才十九法郎而已.”

“不,我付了四百多法郎等”我望着手中的纸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安娜对我点点头,说：“那是一只专门创墙根的大老鼠,他肯定从‘欧商’刮走不少钱,想想看,他收了你四百多法郎,入账的却不到二十法郎.”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几个月前,”她对我眨眨眼睛,“因为他对我施行美男计,老拿那对碧蓝眼珠子瞧着我,我呐,我早知道自己不是,他可没有理由那样盯着我瞧.”

“你为什么不去他上级那儿告发他”

安娜双手一摊,“关我什么事！他偷的又不是我的钱,我干嘛自找麻烦.再说我也没有证据.他发现我不吃他那一套后,结我的账时就老老实实的,一点也不含糊.”

回家的路上,我有如深谷里的毒百合,浑身充满恨意和抑制不住的屈辱感.那家伙竟然对我施行美男计,而我竟然中计！自小我就不喜欢美男子,为什么只要其中一个对我深情一笑,我就推翻了原先的想法这种被愚弄的感觉大大伤害了我的女性自尊心,让我久久不能从这件事中挣脱出来.这个王八蛋,我要报复！

一整天我都无心于家事,只是把自己深埋在沙发椅里,思索报复他的办法.他这个人挺有心术的,大概不太好对付.想想看,他敲打收银机时,一方面要在账目上做手脚,以多报少,一方面要记住顾客写的每件东西的单价,等到全部过账之后,还得把总价心算出来,不能有太大的差错,否则顾客就会起疑.做这些事的同时,还得用那种黏答答油腻腻的眼光来分散像我这种既愚笨又的女顾客的注意力,真是一心多用啊！可他干得挺好,几乎没有破绽.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可我没有证据.这种人大概自小爬滚摸渔,没有事情他不能闪避得逞的.更何况揭发他也的确对我没什么好处.

我能拿这桩罪行做什么用途呢

或许我可以勒索他.打给他,但是不能让他听出我的声音.只要以每秒二点四厘米的速度录音,再以每秒一点二厘米的速度播放,就能制造出一种阴沉扭曲狠毒的音调,听的人甚至猜不出原说话者是男人还是女人,大人还是小孩.

“我知道你从‘欧商’刮走不少钱,”这句话不仅实际,而且击中要害.“我可以找你的上级,但那是最后一个选择,因为那样做对我没有什么好处.我要的很简单,你从现在开始,每天多从收银机上给我弄五百块法郎.我知道这个对你不是太大的难题,多找几个愚蠢的女人,对她们笑,问候她们――”

我这个人一向行杀伐决断之风,我要每天五张百元法郎大钞,就绝不许他讨价还价.每天用白色信封装好钱,下班后拿到德布西路十五号,用我寄给他的钥匙打开公寓大门,把信封压在信箱顶部装广告传单的纸箱下面,钱一放好就走人.一旦哪一天我没收到五张百元大钞,隔天我就找他上级去.

他被套住了,每天做手脚挣外快,结果还不就是狗叼了肉喂狼.狼――我为何不社会大丛林里弱肉强食,难得一回跑到食物链的上方去,为什么要放弃机会

从此后那家伙每天就得从辛辛苦苦污来的钱里另外结算出五百元来,给我送上门.给人送财上门,却像登门盗窃一样偷偷摸摸,连走路都得提着脚跟.我则以逸待劳地站在五楼自家窗口监看他的一举一动.钱摆的地方很隐秘,没有人会去动它,我呢,我就利用每天晚上饭后下楼倒垃圾之便,顺手把它拿来装入口袋.

以后我还是照常到“欧商”去采写一家人的全部所需.每天送上门来的五百元好用得很.我遵守一种不成文的江湖道义,把这些钱尽量花在“欧商”里.

看来犯罪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劳累与费神嘛！

然而我突然想到了推理小说中贯用的说法：一个人报复一场阴谋最有效的办法是逃脱、或杀死挟持者.

他不想逃或者逃不掉,自然他也是不想死的――看他长成那样子,就知道他跑得快跳得高吃得香睡得熟玩得疯,活得很好.他之所以会动手脚暗地里另觅财源,也一定是因为他活得太入味了,需要更多的钱来让自己加倍地活.所以他就只有一条路走了――把挟持者杀死.

而我就是那个挟持者呀！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就从猎人的位置掉到猎物的位子去了.那个从来就不肯安分守己老实谋生的男人,怎么会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呢我怎么那么迟钝,没想到他或许早已发现打匿名恐吓他的人是我呢每张送上门来的钞票都先做过记号的,那狡猾的家伙不久前开始在百元大钞上保罗塞尚的眼窝下点了一颗桃花痣！每回顾客付他张百元大钞,他在把它摊平送入收银机夹层中时,总是多瞄了一眼.也难怪最后一回我过他的收银机时,他会深深打量我的脸.

他早就知道恐吓者住在哪里,现在他又知道恐吓者是谁了,也许他在伺机行动.已经有个多星期他不再送钱上门了,我也不敢再期望那笔非分之财.可是他会善罢干休吗

那天晚餐过后,我坐着电梯准备把两大袋垃圾送到地下室垃圾间去.电梯刚停好,我一走出来,就看到一个男人堵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收银员朱利安.

他蛮横地打手势要我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门,并动手推挤我,使我手中的那两大袋垃圾掉落在地板上.我来不及思考和反应,已被他强壮高大的身躯逼着走下螺旋状的阶梯,速度之快,差一点摔倒.当进入摆放垃圾桶的小单间时,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解下在脖根与下巴绕了几圈的大围巾,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把我抓过来.我意会到他要干什么,脑袋“嗡”了一声,同时尖叫出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门.可他没让我叫出第二声,以迅雷之速把那条围巾缠绕在我颈子上,大力将两头收紧、再收紧,要活活把我勒死.我抵死挣扎,可很快丢失了抗争的力气,意识到自己这下完蛋了等

就在我昏死过去之前,听见有人大力撞开垃圾间的门.朱利安慌忙松了手,把我往后推,转身面对那个闯入者.那是我们的公寓管理员,这个尽责的人每晚临睡前都要巡视一遍整栋大楼的.方才我扔在一楼大门电梯口的那两大袋垃圾使他起了疑心,接着我的尖叫立即把他引到地下室来,他直觉事态非比寻常,摸出了那把他永远随身携带的瑞士刀,弹出了闪着冷光的刀刃,没想到朱利安竟发疯似地扑上去,正好用左心房迎住了它的锋棱.

朱利安罪不及死,他只不过太贪婪,在像我这样安分老实的人面前做了错误的示范,让我也一脑袋钻进了钱眼罢了.我抚着心口从沙发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不远处的“欧商”,心想人们为什么不能过宁静的日子,非得染指分外之物与分外之财不可呢就说朱利安吧,一开始如果他没在收银机上动手脚图谋非分之财,就不会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就不会打匿名恐吓他,他就不必为了封住我的嘴而变本加厉地偷,却又因为害怕事迹败露而不敢放胆去偷,然后在这两难夹击之下被逼着铤而走险,由普通的小偷小摸变成凶相毕露的杀人犯,最后连自己的命也赔上了.再说我吧,首先就不该见色忘我,随后更不该见财起意,但最最不该的是勒索得逞之后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终于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幸亏我们大楼的管理员竟然由一个老头变成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带了一把瑞士刀在身上,否则现在我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写下这个富于警世意味的小说了.

为了避免这一切的发生,顶好以后我上“欧商”去,都不打朱利安的眼皮子底下经过,免得他对我施行美男计,免得我看穿了他的诡计之后恼羞成怒.再说我向来就不喜欢美男子,他们都是些自恋狂、同性恋、犯、小偷、暴民和杀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