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周凡凡

一

我一直连名带姓地叫她,周凡凡.事实上她比我大十五岁,她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叫她表姐,我不肯.我五岁起就跟她住在一起,儿时的记忆不太清晰了,我只知道我没有了爸爸妈妈,所有的亲戚里只有她收留了我.她一直没结婚.因为所有的男人都要求她把我送走,她不肯.十五岁之前,我为此深深感激她.我甚至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爱的人》,写的就是她.我记得她阅读这篇作文的时候,偷偷地哭了.

她的大学没毕业,听说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早早地辍了学.因为没有学历,她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在餐厅里做过女招待,在宾馆洗衣房里做过洗衣工,在大排档做过酒推,后来又去了人寿公司卖保险.频繁地换工作让原本不善言辞的她变得能说会道了,脸皮也在太多的轻蔑目光里磨厚了,她开始做美容化妆品推销.

我们一直住在一幢非常老旧的宿舍楼里,非常狭窄的两居室,卫生间里只能勉强待得下一个人.她很节俭,连内衣内裤也要缝着继续穿,但每每把我打扮得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班上同学有的,我都有.我真的很爱她,甚至想着要为她找一个好男人嫁了,拥有她自己的幸福.我在同学里到处打听,他们有没有没结过婚的叔叔和舅舅,如果人不错,就介绍给周凡凡吧.她已经三十岁了,为了我,她蹉跎了自己的青春,我不能让她再这么下去.

十五岁的时候,两个分别自称是我外婆和姨妈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们拉着我的手哭了半天.然后,她们开始咬牙切齿地痛骂周凡凡,臭、.周凡凡就站在我身边,她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我生气了,我冲口而出,不许你们骂周凡凡.你们是谁啊?真是我外婆和姨妈?这些年来,你们在哪儿?是周凡凡养大的我!她是个好姑娘!

外婆和姨妈怔怔地看着我,哇地又继续哭了.然后,她们告诉我：周凡凡她养我,是应该的.她合着该一辈子养我.因为她欠我.她欠我的,她一辈子也还不清.

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刚上大学的周凡凡,爱上了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被她彻底迷住了,他要离婚,抛弃我和我的妈妈.我妈妈哭了求了,他还是坚持着不回头.有一天,他们又为周凡凡争吵起来,我妈妈失手刺了爸爸一刀,爸爸死了,妈妈也为此赔上了性命.

所以,外婆她们把我推给了周凡凡.因为我失去的家庭和爱,全拜她所赐.

我瞪着外婆和姨妈,然后瞪着周凡凡.她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分辩一句.从那天起,我没有再跟周凡凡说过一句话.

二

我本来是个挺乖的学生和女孩子.但在十五岁这一年,我开始旷课逃学.我又学会了吸烟.每天的上课时间,我都和一帮无所事事的男孩女孩混在一起,一起吸烟,傍晚的时候就一窝蜂地冲进小超市里,顺手牵羊地带走一些东西.

周凡凡对此全都懵懂不知.我的一切都对她封闭了.我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洗的衣服和袜子,源源不断地问她要钱.每一次她都给,什么都不问.她在这个窄小的两居室里卑微地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我笑,她才敢咧一咧嘴,我板着脸,她就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的美容化妆品推销得不错,因为要现身说法,她人变得漂亮起来.这时候,又陆续有人张罗着为她介绍对象.我听到他们劝她,丫丫过两年就去读书了,到时候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熬?她大约是心动了,开始去相亲.

我几乎怒火中烧.她凭什么?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就该一辈子孤单至死.她不配得到幸福.

于是她相亲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找了去,坐下来就绘声绘色地对别人讲故事,男人们听着听着脸就变了色,拂袖而去.周凡凡看着我,目光里无限悲哀,我只觉得痛快.

长期的逃学和成绩的急速下降,使得老师不得不找到了家里来.我像往常一样,和我的那堆朋友挤在乌七八糟的ＯＫ厅里比赛吐烟圈.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甚至得意洋洋地吐了一口烟圈在她脸上.

没想到,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她目光凌厉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声色俱厉地骂,看你们像些什么样子?我警告你们,以后谁再敢找我家丫丫鬼混,我就拿根棍子一家家地打上门去!听见了没?!

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凶.她的表情凶狠又狰狞.她一路拖着使劲挣扎的我,在瑟瑟寒风里默默流泪.

从此我上学,她跟着去,我放学,她等在门口.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酷暑严寒,她像我的影子,与我形影不离.我冲她发脾气,弄破她的自行车轮胎,剪烂她最心爱的丝巾,在她用的洗发水瓶子里灌上洗洁精等一切反抗都像重锤击在棉花团上,她永远镇定且安详,跟在我身后,像一头孜孜不倦的老牛.

终于还是考上了大学.离开前夜,她帮我收拾行李,鼓鼓囊囊几大包,我不耐烦,打开包,又扔出一堆来.她做的糖糕,剥好的南瓜子仁,精心织就的毛衣,被我毫不怜惜地一一丢散在楼梯口前.

列车启动的刹那,我看到了她奔跑而来的身影.这一年她三十三岁,却拥有了四十岁的体态和容貌.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里涌过一丝柔软,可是,很快又被仇恨淹没.

三

她哭得很伤心.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里竟然丛生了许多白发.也许,她想到了自己,她为了自己的一场错爱,付出的代价何其大.我也哭了,我要到这一刻,才懂得这世上最无辜的就是爱.而因为爱而发生的意外,总让我们猝不及防.

检测期结束,她带我去商场,给我写了一双鞋,她半跪在地上,亲自给我穿上,然后拍拍我的脚,欣慰地说,走吧.

迈进校门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拥抱她一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

我的大学很快就结束了,我回到家乡,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开始计划着写套新房子,她觉得很抱歉,因为让我住了那么长久的破房子小房子.她又操心着,我一直没有男朋友.我觉得她挺多余的,告诉她,我不想恋爱.她对我说,丫丫你是个好姑娘,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来爱.她的神情很郑重,记住丫丫,永远不要轻视自己.你很好.你真的非常好.

有段时间,她总往公园里跑.我以为她终于恋爱了,心里五味杂陈.后来才知道,她混在那些老人群里,只想询问人家是不是家有尚未婚配的儿子,她想向他们推荐一下她的表妹,蒋丫丫.我的男朋友,就是她用这样的方法帮我找到的.他加了我的ＱQ,一上来就说,据说,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

我的泪一下子就漫过了眼眶.在她眼里,我最好,最优秀.

我撒着娇逼她上网征婚,如果她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一辈子不结.她吓着了,骂我,瞎说什么.我老了.你还年轻.

我说,不不不.你和我一样,都还是姑娘.

是真的,是真的.她仍然是个姑娘,因为我,她这个姑娘做得很辛苦,也许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长久.

我终于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周凡凡,你是个好姑娘.

她哭了.我也是.

编辑/尤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