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何医生

2001年,爸爸有一段时间持续发低烧,头晕,脖子右侧还长了一大块硬硬的东西.我和妈妈陪他去医院检查,第一次见到何医生. 2001年的何医生据说是医科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实习生.妈妈皱起了眉头,悄声对爸爸说：“我们挺不走运,怎么碰上了个年轻没经验的医生.”何医生显然听见了这句话,尴尬地望了望我们.

爸爸开始住院观察.从第三天开始,妈妈就开始念叨“怎么还没有结果啊,这么不明不白住下去不是糟蹋钱吗?”而何医生,每天还是例行来查查房,听到妈妈的抱怨也不说什么,还是微笑着.终于,妈妈怒气冲冲去找他“看来我是要找你们领导要求换主治医生了.”何医生只是冷静地说“我们科的大夫这几天会诊了好几次,张医生他们坚持说你丈夫是癌症,但我认为只是淋巴结核.在切片化验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它们很难区分的.”

好在几天以后,爸爸终于确诊为淋巴结核,并不是什么癌,只要做个小手术切除肿块就可以了.我和爸爸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

手术头一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妈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出去.妈妈说：“我怎么都给忙忘了,要给医生送红包去呀

”我说“怎么会有这种道理,再说了,何医生也不像那种人等”妈妈瞪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现在都兴这个等哎,只能希望何医生不要记仇了等”

一个小时后,浑身湿透的妈妈回来了.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地说：“何医生收下了等我说一定要送吧这下好了,你爸的手术没问题了等”我想起何医生那干净的眼睛,腼腆的神情,还有簇新的白大褂,心里竟然掠过隐隐的失望和沮丧. 但两个月以后,毫无征兆地,爸爸又开始发烧,手术前所有症状再一次出现,而且来得更加严重.妈妈所理解的原因很简单：何医生没有给爸爸做好手术.于是她逢人就说：“缺德的医生,收了红包还不肯好好给人做手术等”

后来据其他医生说,爸爸这种病,本来就是容易反复发作的,手术做得再好也一样.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何医生始终没有出来解释过.

爸爸转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成功地做了第二次手术.在这之后不久,我们在街上又遇见了何医生.狭路相逢,妈妈微微驻足,我一阵紧张,但她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只当作没看见,扶着爸爸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同时用一种极为轻蔑的声音“哼”了一声.何医生站在喧嚣的街头,满脸通红,一缕头发被汗黏在额角.他想要开口,但最终只是咬紧了嘴唇,像一条被暴晒的软弱的鱼.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妈妈走远.回头,他犀利的目光箭一样向我射来,可是我迅速地低下头去,躲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何医生.据说,他离开了县城.

那以后,我不太喜欢说话,我许多的事情都藏在心里,因为在我心里有个不愿提起的秘密.原来在县医院做完手术的当天,何医生脱下白大褂,拍拍我说：“小姑娘,我们出去走走,跟你说点事.”我们绕着住院大楼后面的医院,一圈一圈地走,他的侧影那么好看,鼻梁挺挺的,下巴微微扬起.然后他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将那个鼓鼓的红包塞进了我手里,他说：“姑娘,这钱交给你妈,我还给她,她不会要的.”我说：“你不收她会不安心的呀.”他温和地笑了：“手术做得很成功啊,但,绝对不是因为这个红包.”我永远记得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一片光明,一片坦荡.

可是这些钱最后没有回到妈妈手里,我用它换来了一条白底碎花的缎面连衣裙,一支睫毛膏和一管粉红色口红.在16岁那一年里,那是我最最渴望的东西.

我大学毕业以后,也将成为一名医生.那么亲爱的何医生,现在的你呢不管你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安放自己的身心,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和感激.为自私的我给你造成的伤害,为即使在被那样误解的时候,你依然用善良的沉默保护了那年那个胆怯无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