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留谁2005年第7期

一、

江湖郎中刘一贴,从不背药箱,他把膏药分门别类地贴在藏青色长袍的里襟上.他身材颀长,贴了膏药的长袍自脖子泻下来在脚面上打了个漩儿,却丝毫不显臃肿.晚秋的风把郎中身上的膏药味托起来又飘散在空中.三里五村的人便知道附近谁家又有了恶疾.

郎中与风赛走,汗珠子在零零星星的麻脸坑里犹如水晶一般闪烁着.

郎中走进了大山深处的一小村庄.这是江北典型的山村,雾浓或雨稠的时候,只闻村庄味,不见村庄形.此时,日当晌午,高天飞云,村庄便清晰了.

庄里的三五只土狗撒着欢儿迎了过来.郎中从北山口子一露半个脑袋土狗们便闻到了膏药味,于是,下颚紧贴地面,支楞起双耳,噤声屏气,静静地候着郎中的到来.

郎中顾不得狗们的热忱,径直走向了村偏西的一户人家.推开竹子棚栏门的时候,屋里走出四十开外的水缸样男人,笑样干涩涩的.郎中一句话没有说,从男人身旁挤进了屋里.土坑上躺着一个着的女人.是男人的女人.

郎中毫无顾及地轻轻掀开了女人身上的单被.女人的眼色狠狠地盯着郎中,咬住腮停止了.郎中又揭开了女人左乳上鲜血浸透的一块布.伤口像欲开未开的荷花.花芯里血汨汨地往外冒.郎中解开长袍的一个钮,伸进右手从里掏出一贴药,然后,往伤口吹了一口气,女人激灵了一下,仅此霎那郎中的药已贴在了伤口处.女人的汗珠子立刻渗了出来.不久,女人昏睡过去了.

男人知道郎中只饮酒不抽烟.家里有土烟,没有酒,男人只好陪干笑.郎中说,倒一碗热水.男人说,还没有烧呢.郎中叹口气想,女人命苦啊！男人慢慢地往灶坑里推湿柴.湿柴燃不着,男人趴在地上蹶着腚吹火.湿柴虽然燃着了,却是只顾冒烟,不起火.

土屋顶的烟囱里挤出浓烟.宣示着什么.

男人走出屋外往南山口张望着.南山口里阳光明晃晃的,除此外,什么也没有.男人却看见三五只土狗全都下颚紧贴地,支楞耳朵趴在他家门口,眼睛滴溜溜转.男人怒从心头起,骂了句,狗日的.拿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几只狗惊起,却不叫半声只顾跑.一只瘦黄狗挨了石块,吊起右后腿,三条腿颠着跑,未叫一声.

屋里的女人倏然醒转过来,双眼在屋顶上停了片刻,忽然喊――山子,山子.

郎中问,你好点了吧

女人急道,快叫山子,谁让他烧的灶

山子,站在门外说,郎中说,他要喝滚水.

天杀的,你还不快把火熄了.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郎中不明就里,把女人摁在炕上说,我这是想烧水给你洗伤口的.伤口发肿发脓可不得了啊！

女人仍挣扎着,“不是,他这是要引鬼子来的.”

郎中腾的跳下炕.

山子却不见了.

郎中把灶中的柴火往外掏.必然一屋的烟.女人和郎中呛得激烈地咳嗽着.

女人说,你快走吧,一会儿狗报信,怕躲不及了.

郎中问：“为什么见烟见鬼子”

女人说,南山鬼子说,北窝村雾浓,烟囱一冒烟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下了禁令,烟囱不准冒烟.谁家烟囱冒烟就查办谁家.

郎中跺脚骂：山子,山神煞的,你恨我,连自家女人也不顾了吗水灵,这都是我害了你呀.

水灵：“你才知道啊”

水灵自然水灵,五年前的水灵,犹如挂早露的山花水水灵灵.水灵的爹是山里的挑夫,用俩肩膀扛起了进出山的富人、兵痞、官僚以及他们的有义和不义之财.这里包含着他们家的生计.

郎中有时也让他挑药材.反正挑谁的也都是挑嘛,一来二往便认识了挑夫的女儿水灵.

郎中的父母嫌挑夫活儿低人又穷.但是,郎中说,非水灵不娶.父母扭不过独生子,只好认了这门亲.挑夫一家包括女儿水灵自然十分乐意这门结高攀贵的亲.因为郎中世代为医,医术人道百里内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于是挑夫一家想早早把女儿嫁出去.不料郎中让自己的江湖挚友胡小仙算了一卦.胡小仙问了生辰八字,在手指节上飞着拇指掐算了半天,欲言又止.郎中急问,仙兄,你得说话呀.胡小仙说,说真卦,你别埋怨我.郎中说,不妨不妨.胡小仙说,你们俩犯相.郎中一时骇然.在犹犹豫豫之中婚期便拖了下来.

鬼子进山当天,水灵的身子在山民眼前被日本兵轮番轰炸了.

事情过后不久,水灵爬了三十里山路,嫁给了山子.嫁的当夜,山子把垫在下的白布抽出一看,不落红.逼问水灵这是为什么水灵把牙咬碎了也不说为什么.从此,山子恨水灵.

郎中打听到水灵的下落是两年以后了.郎中寻踪而来,村里的土狗们狂吠不止.山子立在竹篱笆门前张望.从此后,他料定水灵和刘一贴扯不清.于是,村里的狗一叫,他便跑出去,倚着自家的竹门向北山口了望.

然而,往往北山口不见人影,南山口却闪出了鬼子兵.

忽然,有一天,山子从西山坡挑柴回来,一撂眼看见了郎中的长衫在薄雾中一闪一闪的.他扔掉柴担,追过去看个仔细.果然是.他蓦地想,这狗们今天怎么就没叫呀刘一贴难道用膏药把狗嘴都封上了

从此,闻狗防郎中的这一招不灵了.

水灵,挑山汉子的女儿,一身硬朗的腿脚功夫.于是山子收拾不了她.

两天前,水灵给游击队送药整日不归.急煞了山子,满山疯找.喊声,惊动了皇协军,他们大都是当地人,路儿精.在水灵回来的山路上埋伏,果然逮个正着.水灵仗着腿脚功夫飞跑.皇协军开没打准,水灵却摔下山坡,被灌木橛子扎伤了.

二、

“刘哥,你快走吧,要不来不及了.”水灵催促.

“你怎么办”

“我等死呗.”

“我背你走.”

“这咋成,你快走吧,狗一叫,鬼子就露头了.”

我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

郎中不由分说,背起水灵往后山奔去.

身后,狗声大作.

水灵急叹一声说,来得好快.刘哥,放下我吧,要不就跑不脱了.你活着,可以医好好多人.我俩一起死了不值当.

郎中毫不理会.

水灵利用腿脚功夫,硬是从郎中背上滑下来.郎中自知犟不过水灵.只好把水灵藏在灌木丛中,然后,翻过北山口.

过了北山口,郎中惦记着水灵回身望了望,再转身迈步的时候,十几只从路的两侧,齐刷刷地瞄准了他,他脑袋嗡的一声.抓他的是皇协军.

郎中被押往南山镇的鬼子那里.鬼子知道了他是名声大大的刘一贴,于是,让他给皇军治伤.结果医一个不灵一个,贴两个不治一双.鬼子认为,他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有意弄鬼.于是鬼子把他关进了鬼子牢里.又逼他说出游击队的藏身处.郎中说,不知道.鬼子不信.其实郎中真不知道.他治伤员,都是从山上背到村里,或者是让水灵把药送到山里.鬼子用酷刑.郎中恪守着――医要真医,话要真讲.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能说检测话不是. 郎中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来了个慰劳皇军的参议.鬼子官让参议参观他的战利品,自然是牢里的中国人.

参议穿着西装,风雅儒气.他在刘郎中的号门前停住了脚步.参议也是本县人.他晓得刘一贴其人其医.

参议日语也通.在牢门口与皇军官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说了什么郎中自然不懂.

第二日,郎中被带到了省城.参议请西医给郎中疗刑伤.

郎中犹如置身山窝村的浓雾中.

一周后,郎中被带到了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三天后,一雍容华贵的夫人来见他.

三、

夫人是由参议陪着来的.夫人的光彩使郎中不敢正眼瞧他.夫人领来了一位年轻伤兵.让刘一贴看伤.伤口在右胸处是陈伤.郎中说,再不治恐怕等夫人仔细地观察着郎中,郎中在夫人的光灼下浑身不自在,在他零星的麻坑里闪着夫人的靓影,并停留在那里.郎中看完伤说,我的药都让鬼子收了.

参议说：“叫日本兵.”

夫人说：“随他怎么叫.”

夫人挥了一下手,一随从递上一布包.

夫人说,药都在这里,你看缺不缺.如果缺了,就让他们一贴不少的送来.

郎中听夫人的口气,惊讶不已.那可是鬼子呀！郎中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儿,一一查看药贴,一贴不少.

郎中说,全在.说这话时语音有些颤抖.

夫人指着那伤兵说,你给他治.

郎中摸出一贴药,轻轻吹口气,在那伤兵一激灵片刻,贴在了伤口.

夫人领着一行人走了.郎中一身冷汗,脱掉衣衫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他进这里是夜间,根本不知是什么地方.只是睁不开眼的金碧辉煌.他住的这套房子里外两间.里间卧室置有宽大的床.外面是设有沙发茶几的客厅.另有一间抽水马捅房.

门口有两个实弹的士兵.

当时,参议说：“吃喝拉撒全在这里,你不能走出半步.我把你救出来的,你要听我的.”

郎中想,我怎么能够走的出去呀.

一日三餐精美丰盛.以郎中不论官宦布衣、富贵贪贱,吃百家饭的口福,却对一些美食闻都没有闻过.晚餐还进二两佐餐老酒.郎中品出这大概是绍兴陈黄了.

郎中夜不能寐,苦苦思量着――他们用意何在无非是看中了我的膏药.那么不会就为了一个伤兵,如此兴师动众吧那个夫人是谁那样色射气盈,并且没有任何疾病.若有便是心病.

伤兵第二次换药时,脓包已开始干瘪,毒素已排出来了.

郎中说,小伙子,你的命保住了.

伤兵跪下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郎中极想问一些什么,溜一眼参议阴沉的脸,没敢开口.

又过了两日,郎中刚吃毕晚餐,打着黄酒嗝的时候,参议进来了.参议说：“你赶紧带上药给人瞧病去.你什么都不要问.”郎中与参议一起坐进一辆轿车里.参议坐在前,郎中被夹在两个卫兵中间.

郎中被带进了想像中的皇宫一样的楼里.在一间房门口却站着夫人,笑盈盈的.

“先生,晚安.”夫人说：

郎中慌乱地看了一眼夫人,竟然忘了回安.屋里一位男人款款站了起来,伸出手握住了郎中的手.这位男人大气逼人.郎中倒吸一口凉气,暗暗思忖――这是何等样人道似圣贤,贵过三公.

男人朗朗笑道,名不虚传.

男人穿着晚礼服.

郎中小声问：“大人,您哪儿不舒服”

男人摇摇头说：“你我互称先生好了,你我是平等的.”

郎中点了一下头.

男人说：“你先在这里喝茶,我去换一下衣服.”

夫人示意仆人备茶.自己跟着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夫人打手势让郎中过来.

郎中走进这间屋子,男人换了睡衣斜躺在床上.

郎中走到跟前问：“哪儿不舒服”

男人掀开睡衣右襟.啊,与那个年轻伤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陈伤.郎中此时多少明白点什么了.

四、

郎中给男人换过了四贴膏药后,越来越疑心他的患者究竟是何许人

一日晚饭后,郎中无所事事,极其想念着年迈的父母,还有水灵,不知是死是活.郎中猜,男人肯定是个人物,是个大人物.犹如膏药中的虎骨、、犀牛角一样贵重.我用几贴药医好了一位大人物,也不枉为行医一生,也不虚担了“刘一贴”美誉.郎中悲喜参半,心神不宁.参议来了,一身酒气.参议今天格外的和气.参议拍了一下郎中的肩膀说：

“刘一贴,不,不,刘先生,你真高明.我没有白救你.夫人让我传话,任你为南京医院中医科主任.你如果不愿意,自己开个医院也行.钱嘛,由国民政府出.刘先生,你真是走了红运了.你怎么感谢我呀”

郎中又懵懂了.这是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来呀！郎中暗暗劝自己镇静,已经到了节骨眼了,需要过过脑子了.

郎中问：“我把人弄差不多了,也应该让我知道是什么人了吧”

参议哈哈笑了说：“你不知道的好．你慢慢会知道的.不必急.”

郎中切实有些犯倔.郎中赌气转过身去.

参议收住笑说,你按照夫人的话去做,你可能成为夫人的座上宾.什么事可以瞒得了你你急什么呀

郎中沉思了一会儿说：“那我先回家,望望父母可以吧”

咳,这天大的好事,你还拿捏起来了,真是个山里人.我告诉你,暂时哪儿都不能去.夫人等你的回话,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参议说.

郎中说：“你们把我关了这些天了,能不能让我到外透透气.”

参议走前撂下一句话,我向夫人请示一下.

第二日,暮秋中的南京日丽风爽.

郎中在两名卫兵监护下漫步在街头.郎中心情多少有些愉悦.在南京的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郎中迎面碰上了一个报童.

报童边跑边喊：“南京日报最新信消息,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接见日军大将梅津等”

郎中拦住了报童,并写了份《南京日报》.今晨,参议通知他,夫人同意他可以到街头上走走,并带给他一些国民政府通币.郎中想,夫人真是个心细如发讲情义的女人.

郎中打开报纸,两眼一下子被一张八寸大的照片吸引住了.这不是那位伤的高贵男人,这不是那位丽姿典雅让人不忍看的夫人吗郎中按住他怦怦乱跳的心脏,急促地看说明――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接见日本国陆军大将梅津先生一行.由夫人国民政府秘书长陈碧君女士做陪.

一股冷气从郎中的后脊上渗出.

监护兵也有些发愣.这两个监护兵没有见过夫人.是今晨临时调来的.

兵甲说：“愣什么走吧”

兵乙说：“日本就是牛,我们最多是上将,他们还有大将呢.”

郎中把报纸揣在怀中说：“我逛累了,咱们回去吧.”

五、

夜间,参议来了,要讨他的准信.

郎中说：“治病要治根,那位先生的 伤,还差一贴药.治利索了,我给你准信.”

参议说,你这个人等,好吧,今晚先生没有空,我领你去另外一家治病.郎中依然不敢问是什么人.

到了这一家里,郎中见了患者,差点晕了过去.这个患者便是当日报纸上与汪精卫夫妇在一张照片里的日军梅津大将.

郎中心里翻腾如疾风骤雨中的长江.

郎中的膏药具有虎狼之性.他本是想好再给汪精卫贴一副.他也知道一些民国前前后后的勾当.汪精卫刚出弱冠之年便只身炸摄政王.又一英雄出少年.他怎么就当了汉奸郎中现在考虑的是,他只有贴一贴的机会.因为,药力发作只有三个时辰.这一贴贴了梅津,就贴不到汪精卫.但是,不贴了梅津,也太便宜了梅津.

先留谁

看了伤,刘郎中,刘一贴,刘先生,本姓名他自己都往往模糊了,在踌躇未决之时,参议说,快点啊.

郎中微闭着双眼,解开长袍的一纽扣,右手伸进左襟,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了一贴膏药,贴在了梅津的伤口.

翌日晚,郎中给汪精卫贴了第五副药.

郎中以逛街名义逃出了南京.

三日后,梅和汪都安然无恙.

郎中无法打听到他们究竟如何.

郎中潜回了北窝村.

土狗们都不见了.村里一片萧条.

郎中走进了水灵家里.

水灵家炕上躺着一具臭尸.郎中一眼便断定是山子.郎中忍着奇臭,捏着鼻子在山子的鼻孔上试了一下气儿.试出了微弱的一口气.

狗日的还活着.

郎中从井中汲来一桶水,放了一些草药,浇在了山子身上.共浇了五桶水.臭味减弱了.郎中扒下了山子的衣裤儿.后腰和屁股上的伤口都已生了蛆.郎中把伤口冲洗干净,在紧要处贴了膏药.停了片刻,山子苏醒过来.

郎中急问：

“水灵呢水灵在哪儿”

山子直喘粗气不吱声.

郎中举起巴掌狠狠扇了山子.

“水灵呢啊！水灵”

山子直喘粗气不吱声.

郎中在气急之中,揭下贴在山子伤口的膏药.揭了半贴,叹口气又贴上了.

先留下你一条不如狗的命吧.

后来,老友胡小仙找到了郎中,把郎中引到了水灵的坟前.

胡小仙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鬼子当日就搜出了水灵.是由山子领着找媳妇.山子只怕媳妇跟着郎中私奔了.结果,鬼子见山子媳妇山花儿一样水灵,哪儿能放过她.山子看不下去,跪在那里叩头求鬼子.于是,后腰和屁股上挨了.

等山子醒过来时,水灵却永远醒不了了.

一个月后,汪精卫因陈年伤不治身亡.

郎中后悔顿足.过于自信自己的药力速疾.否则,日军大将梅津应该死在汪精卫前.

责任编辑 哈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