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肝炎

我中学时代有两个外号,“半仙”之外,还有一个更见悠久的,文学意味更浓的,唤作“老干”.

“干”,平声.老干,论字面,是取“干瘦”之义.这一描述,平心而论,符合当年客观.但再究其起源,“干”实由“肝”演变而来,自有另一个扎扎实实的出典.

典故出在我念完初一之后的那年暑检测.那个暑检测由于繁殖着一种很讨厌的病菌而格外炎热.这种因“接触传染”而得的病没有特别的痛苦,无非眼黄尿黄而已,再就是全身无力,站着想坐,坐着想躺.许多人就这么躺下了.“黄疸型急性肝炎”,一种没有特效药的传染病,说得就得了.那年,我十五岁.也亏得母亲,像绞一块干抹布一样,从很紧的家庭经济中每天绞出两角钱,写几片薄薄的猪肝,当我的特效药.因为叫作药,所以几个妹妹见我服用也只好干咽口水.

每天三到四片薄薄的猪肝,两角钱,那时候菜场的营业员良心真好,也不知他是怎么切出来的；而且他每天看我母亲的眼神也不带任何嘲笑的意味,那年代谁都穷,都知道.

其实肝炎也是穷病,年代病.

吃了个把月的猪肝,初二新学期就来了.父亲去学校为我领来了课本,书页新得刮刮作响.我坐在病床上为每一本书包上封皮.然而医生在我去医院验血之后,每一次都说,不能去上学,既然是恢复期就必得好好恢复.那时候觉得医生好没良心.

我就在这样一种生怕“恢复期”无休无止的恐惧中,打开刮刮作响的新书,开始自学,每天为自己排下课程,除了体育课和唱歌课,自己仔细抓着自己方方面面的进度.

十五岁的年龄是很好胜的年龄,越是好胜也便越觉得恐惧,因为我不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能发善心给一个痊愈证明,不知道我究竟会不会被思夜想的班级抛下整整一档阶梯.

同学们越是害怕“老肝”而没一个来看我,我越是思念我那个初一（2）班,啊,其时应该是初二（2）班了.那同学,那教室,那课程表,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儿整日啄着我的心啊!

终于,班主任老师来探望我了,脚步和笑声一齐上楼.周韵老师是全校同学都喜爱的唱歌老师,性格开朗永远如歌声.见她进门,父母亲和我就一齐冲她摆手,叫她千万别靠近我,易传染的“黄疸”恐怖她应该知道.谁知周老师不仅一下子坐上床沿,而且一下子伸出手,一遍遍摸我额头.她大笑着说：“我可不怕传染!”

时隔几十年,班主任老师那种慈母般的关爱,一直历历在目.

当时,我鼻子就酸了.周老师摸一遍床头所有摊开的课本,轻轻松松地说：“怕什么?你一点都没落下嘛!病好了就上学,你说,学校怎么肯让你留一级?”

几句话让我如释重负.现在想来,我能在一个营养不良的年代很快结束恢复期,除了母亲的两角钱猪肝之外,老师的一言九鼎起了很大的作用.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周老师那个轻轻松松的表态来得并不轻松,她其实是顶着一种很不寻常的压力的.杭四中脱胎于“老杭初”,校规严格,凡超过三分之一学期未能来校上课的学生,一律予以留级处理.周老师当场据理力争说：他这个孩子不一样,他能跟上,我要他回来.

我至今觉得我没有什么不一样,作为一名作家,无非是比一般人多写了几页字,这也是职业使然,但是能在一位唱歌老师的五线谱中,成为一个可以信任的不可缺少的音符,这在我,是一辈子会记住的事.

五音不全是我至今的遗憾.但我知道有的人唱歌很好,唱歌很好的人,一定是能够照顾好歌声里每一个音符的人.

周韵,名字好听,周全的韵律啊!

我同时代的小朋友中,除了“老肝”一词的发明者陈金源同学外,其余已一概忘记我曾经生过肝炎了,只知我当年又高又瘦,“老干”而已.

是啊,我当年真像一竿音符一样瘦,可是我活得快活.

能不快活吗,被人唱着呢.

（选自2013年2月18日《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