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西门庆

北大西门庆不开药店,他开书店.书店与北大无关,在青岛.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拿着高薪在化工厂工作的青岛小伙亚林年轻气盛,他知道这个活儿是重污染,但并不特别在乎.厂里发的劳保用品里,有一种据说可以解毒的青岛红葡萄酒,他上班时经常把自己灌得醉醺醺地冲在前面,搞得年年得先进.后来他发觉自己中了圈套,他开始动不动就浑身起癞,严重了还会流脓水,更关键的是,天天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让他无法忍受,再看看身边那些四十多岁就掉牙掉头发像老头一般的师傅们,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时的中国社会,正在全面转型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在这一点上,亚林比他的师傅们幸运,他可以借口“发财”辞职（当然不是一点阻力没有,那年头的工人地位还是蛮高的,不像如今一提工人就联想到血汗工厂）.他师傅们的那一代是彻底被套牢的一代,也因为彻底被套牢,师傅们倒也无怨无悔,甚或也会得意?毕竟高收入高地位,就像如今那些房奴车奴孩子奴一般.

亚林对发财兴趣不大,辞职后他没去海南没开饭馆没倒卖海鲜,先在社会上游荡了一阵,然后莫名其妙去一个朋友的花店卖了几个月的花.亚林五短身材,浑身肌肉,不笑的时候面相凶恶,基本就是一个打手形象.这尊凶神恶煞天天坐在鲜花丛中,开花店的朋友说,我该开赌场才对.

1994年,亚林决定利用自己家的街面房开书店,而且只卖社科文艺类.亚林说他小时候经常打架但更喜欢读书,是愤小兼文小,长大变成愤青兼文青.这一兼,让他既当不了流氓也做不成学问,那就开个书店吧,而且只卖他认可的书,这一干就到了今天.

像所有的民营书店一样,想发财是做梦,能挣口饭钱就相当不易了.这二十年,中国大大小小的民营书店也开了不少,昙花一现的多,能坚持到现在的没几家,亚林在青岛的学苑书店算是“之一”吧.学苑书店也曾红火过,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青岛只有这么一家“高品位”的社科书店,所以迅速在当地读书人中产生了影响.最疯狂的时候书店总是人满为患,有时进不来的读者只好在门外等着.

进入新世纪,网上书店突飞猛进,人们更多地转向网上阅读手机阅读或根本不阅读,书店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书店已经像是亚林的孩子,无奈,当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却发现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他.

2011年亚林只身来到北京,应聘于某图书公司负责发行,学苑书店留给他的亲戚照料.这多少有点另辟蹊径的意思.亚林说不是没有想过跟这个时代的低俗死磕――以他的能力,一方面继续保持书店的“高品位”,一方面弄点花样吸引些白领文青之类的,依然可以维持.问题是,这么干太自恋了,他不想抱着一块美丽的化石孤芳自赏,也不想成为“文化烈士”.

一度,亚林在北京的工作是清理公司库房,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把积压的大批图书当废品卖,然后化为纸浆,然后再造成纸再印成书或成为其他纸制品.这是整个图书运作过程中的正常流程,也是一本书的前世今生.由于铜版纸不能同普通纸一起化浆,所以很多书在卖废品前必须要撕去铜版纸封皮和插页.废品站有一批职业搬运工,皆是中年妇女,撕书皮也是她们的行活.这是一个累活,有时她们忙不过来,亚林也加入其中,书库热,他经常和一堆中年妇女撕书撕得大汗淋漓沸反盈天⋯,⋯,

在北京,亚林住在北大西门,经常呼朋唤友去那里喝酒,“北大西门”叫得多了,他就落得一个“北大西门庆”的雅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两个石狮子把门兼雕梁画栋的北大西门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白天熙熙攘攘游客云集,夜晚大大小小的饭馆酒肆灯火通明花天酒地,倒也颇像当年西门庆活动的地盘.

某一天夜晚,正跟亚林在北大西门喝酒,他接到青岛朋友的短信,说他的一个老读者突然去世了.亚林黯然很久,然后我们开始猛喝.他说那位读者六十岁左右,是他开书店以来惟一坚持不写打折书的人,九五折也不行.半夜的北大西门游人散去,冷冷清清,在交通灯的明灭变幻下,两个石狮子一会红一会绿,背后幽深的大门仿佛阴曹地府等

作者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