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群的郁闷

“他是一个连家里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较真的人,连他老丈人随便讲错句话,他都要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说你一个大学教授,跟我爸这样的老头子计较什么,他居然说,事实就是事实,跟谁的爸爸无关.”

莫名其妙地被学生“在课上发布反动言论”,之后事件又引起出乎预料的关注并向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这一切都让这位希望平静教书的大学教授心神不定.

杨师群

历史学家杨宽三子.1951年生,上海人,1969年插队贵州,1979年考入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获历史学学士、硕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宋史、先秦史、法制史、中西制度比较.现任华东政法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教学内容涉及历史、新闻、法律等多个专业.

杨师群很郁闷.

之前是因为他被的事,因为“在课上发布反动言论”,这位华东政法大学的教授,据说已经被上海市局立案侦查.这事情不但突如其来并且匪夷所思,老杨将自己的郁闷展示在博客上,影响不小.

结果暂告阙如,小道消息却是甚嚣尘上.有人兴冲冲告诉他最新进展,据说对他的立案实乃子虚乌有,本以为老杨会为自己的处境松一口气,结果他却急吼吼硬邦邦回了一句：“怎么现在弄得来所有事情都像我自己编出来的”他愈发郁闷.

被学生

杨师群那天回家的时候,妻子顺便问了一句：“领导找你什么事”

前一天人文学院领导打找杨师群,听说他不在家,只轻描淡写关照一句：让他回来回个.

因为杨师群不用手机,办公室也没有,再急的事情也只好配合他的步调.他那天是晚上7点多才到的家,周四他要在松江校区给本科生们上一整天的课,这个钟点回到市区的家里,实属正常.而那个迟到的回电的结果是：明天来学校一趟,有事找你.

“明天”指的是11月21日,但对杨师群的妻子来说,她更记得那天是个周五,因为那是分属三个不同教研室,一周要给本科生上近二十课时的老杨难得的课外时间,所以她记住了这个额外需要去学校的周五.

老杨的回答相当简洁：“立案侦查.”

何止是她,杨师群自己刚听到这四个字时,也一下就懵了.领导直截了当地向他说明情况现在有学生把你告到局和教委去了,说你上课宣传反动思想,市里局已经立案侦查了.

“但问题是,我根本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批评是有的,但是能立案的两点,肯定是故意捏造.”

他当时向学院领导这样申辩；回到家里,也向妻子这样抱怨；此后也向来调查的学校领导和保卫处一再这样解释；并且不断地向纷至沓来的媒体重复这样的表态.

但领导的责任只是核实情况,叮嘱他几句“没有讲过最好,以后讲话要当心点”之后,短暂的谈话也就结束了.

杨师群实在想不通,怎么有学生会去他.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在个把月前,两个上他的古代汉语课的女学生曾经在课后找他,质疑他不该在课上批评中国文化与中国政府.当时他不以为然,质疑他观点的学生哪一届哪一班都有,跟学生在课上激烈辩论对他来说也是常事.而现在,在他印象里,最有可能的检举人,大概就是这两个学生了.

即便如此,他对她们也没有印象.他教的古代汉语是属于大学语文,是新生进大学后的基础课,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大多数学生的名字和面孔他都对不上号.妻子很着急地帮他回忆：班级记得吗外貌有特征吗上海人外地人答案就一个：“我怎么知道！”

成名的博客

一个多星期后,杨师群的妻子接到了姐姐的：“你们家老杨出事了啊”她由此才知道“杨师群被学生告密为反革命”的事情在网络上已经是一个热门话题――她不上网,老杨也没和她说起.紧接着,家里的就成了,在老杨去学校的时候,她不得不为亲朋好友或各路记者接线传话,以至于她常常宁可在外面闲逛一天：“免得听话筒听到耳朵也痛.”

因为杨师群21日上午谈过话,下午就在博客上发了一篇文章：《有同学告我是反革命》.

按杨师群自己的说法,他在博客上发这文章,倒并没有请求舆论声援的用意：“一方面,我的博客的读者,通常都是我的学生,这个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知道：另一方面,这件事情很莫名其妙,当时弄得我心里确实也有些乱,写出来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而事实上,文章里所反映的师生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学生为克师制胜而采取的招数,两者看似截然对立的精神流派,以及那个颇有些先声夺人的“反革命”话题,都注定这篇博客将成为一个公共话题.越来越高的关注度,远超过了杨师群的预计,这个为了避免俗务而宁可不用手机的大学教授,因为不想让自己的网络空间充斥着无休止的争吵乃至谩骂,在11月25日,自动删除了这篇博文.

57岁的杨师群的初衷,是以为原文被删就等于水源被截,一切就能消停；只是网络上的文章,其繁衍方式类乎细胞分裂,即便没了底本也早有备份,甚至就算没有备份,很多人也还是能径自谈论出一套道理.当个人问题扩大成某一类的公共话题,即便是当事人也无法控制其走向.因为“门”,杨师群竟这样出名了,“无可奈何,莫名其妙”,是他对此的感受,与他对自己被的感受一致.

怎么处理

杨师群承认他那篇博文里的问题,比如者到底是不是那两名女学生,他现在就有些不确定：“这是我根据一系列情况做的推断,写文章的时候是比较相信这一点的.现在想想,也可能很不全面,就算真的是她们,也不一定就完全是她们的意志.毕竟是两个刚进大学的小女孩,以她们的知识能力,还不大可能给我罗织罪名吧”

另一方面,他至今没搞清楚：局到底给他立的什么案领导谈话的时候,单说是已经立案了,让他自行揣度大概立的是什么案.按照杨师群的预估,人家告上去的罪证,无外乎就是颠覆国家,放在以前,铁定要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博客中屡屡提到的“反革命”,不过是他的自嘲嘲人.

本刊记者为此联系采访上海市局和松江分局,但奇怪的是,两者均称并没有对此立案,甚至表示没有收到过相关的反映或材料.同样的,上海市教委信访办也表示没有接到过相关的投诉.绕了一圈,让老杨一家连着好几天夜不能寐的“立案侦查”,原来只是自己杯弓蛇影

老杨坚持不是：“因为现在舆论压力大了,各方面可能就要撇清自己了.否则当时干吗找我谈话总不见得一切都是我自己造谣！这种事有什么好造谣的！”

对这一事件,目前华东政法大学由党委宣传部统一发表意见,但宣传部表示现在还不方便发表意见.

在他看来,学校也应该设法让他和的同学当面对质一下,“我到底讲了什么没有讲什么,一对就对出来了嘛.”

当然,他的据理力争,在妻子看来,根本就是徒劳无益：“我和他说,太太平平点算了,过几年都退休了,现在弄得差点要去吃牢监饭.事情能过去就过去吧,你也别多讲了.结果他又开始谈什么,这个书蠹头.”

争议老师

杨师群妻子有散步兼散心的习惯,家住教职工小区,她的散步场所就是政法大学总部的校园.路过公告栏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里面的照片,表彰先进科研工作者,她记得贴了八个人的照片,而其中居然就有杨师群.

她回家说起的时候,杨师群显得和她一样惊讶：“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

被评为十佳教师他倒是知道,连续两届,因为这是学生自主评选的心目中的好老师.身为一个教师,如果说不希望受到学生的肯定,那肯定是检测话：他只是不希望学生人云亦云,而是通过自己独立思考来作出判断.

而如果要强调学生的独立思考,老师就必须能尊重学生的异见,以充分的材料、论证来说服学生,或者干脆被学生说服――尽管这样的情况非常少――又或者,双方都不肯让步,但老师不会为此滥用自己的权威和权力.这是杨师群吧里,大多数上过他课的学生,所勾勒出的老师形象.从这点上看,杨师群能评上华政的十佳教师,显然是实至名归.

但另一方面,也有同学发出异声,他在期末考察作业里因对杨师群一往情深的“普世价值”加以反思与批评,同样是有理有据有思,但最后竟得低分.因此在该同学眼里,杨老师的标尺没有那么宽大.在华东政法大学校园网上的讨论中,有同学也直截了当地表示对杨的看法：“我认为他更多的时候有批评而没观点,有观点而没论据.”

不管是从前一种观点,认为杨师群是个好老师,或者从后一种观点,看到他同样亦有不足的方面,但说杨师群是个有争议,并且容易惹人争议的老师,应该是无人反对的.虽然对他自己来说,这一切只是一个最自然的整体罢了.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自然与坦白,与杨师群有多年同门之谊,上海师范大学宋史研究中心副主任虞云国对他的评价只有一个词：耿直.“杨师群为人比较直率,不喜欢绕来绕去打点花腔,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的,外人看起来就有些耿.不过这也是跟我们研究历史的有关,史料嘛,总是有一分说一分的.”

而杨师群的妻子,更形象地将他的性格形容成“直统统”：“他是一个连家里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较真的人,连他老丈人随便讲错句话,他都要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说你一个大学教授,跟我爸这样的老头子计较什么,他居然说,事实就是事实,跟谁的爸爸无关.”

以杨师群这种性格,所以外人替他担忧：今后上课是否会少说一些与课程无关的话老杨毫不犹豫：为什么那种飞扬恣肆的授课方式,早已是他浑然的一部分.

杨师群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接续回了原来那种平静上课、看书、写文章的的生活,“心态差不多调整好了,不要老去想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只要乐观对待现在就好了.”当然,他的妻子对这表态并不以为然：“以前是一碰枕头就呼噜响,现在老是翻来翻去的,到底还是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