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政治:董仲舒《天人三策》析

点赞:10984 浏览:4492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3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王夫之《读通鉴论》云:“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等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焉.”这是对《天人三策》最精炼的概括,其中指出了三个要点:1.“统天下而经之”的思想融贯性;2.“乘时以成大业”的现实紧迫性;3.“非三代之法而存三代精义”的儒家思想革命特质.长期以来,对《天人三策》以及董仲舒、西汉儒学的思想史讨论都围绕着这三个方面展开,几乎每一部中国思想史都要探讨这些问题.但众多讨论却很少涉及到这部文本自身的写作特点,即很少将其视为一种独特的“文章”,从制诰策对文章法式的结构中分析那些影响深远的理论观念,往往是在各种论述语境中利用《天人三策》里的抽象概念.而本文认为,文体要素是理解这部堪称古代儒家政治宣言典范的文本中“乘时以精义”的关键,是真正在历史的细节中解读经典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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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窦太后去世后,汉武帝要面对着具体的治国方略问题,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汉家制度”,这是当时汉王朝所面对的最紧迫的政治形势.武帝数次下诏求贤良对策,策问内容大体与天人三策一致,董仲舒在这样形势下做出了他的回答.具体的政治形势决定了思想形势的所有特点,董仲舒表述不是理论上的推演,而是政治上的回应,这种“非理论”的理论特征决定了中国古代思想史的特殊性.但董仲舒的回应又与公孙弘等人“希世用事”的回答不同,武帝对第一次策对的反应是“览其对而异焉”,武帝为什么在大量策对中有这个“异”的感觉这一点是我们进一步分析的基础.

根据《文心雕龙》的总结,制策的文体基本要求是:1.“劝戒渊雅”;2.“驰张治术”.对古人而言,文体的严肃性是政治严肃性的体现,并非简单的表达手段,而庙堂文体的严格规范正是从汉初逐步形成的,严格的文体体现的是具体的政治思想的规范,理论思维的模型.汉代以前这个问题还没有出现,对比孟子、荀子,甚至韩非、李斯那里政治讨论的随意性和纵横家气就可了然,这种思想模型的出现对理解《天人三策》来说极为关键性.儒家在经学训练中早已熟悉了类似模型,严守家法,“疏不破注”的经学法式很容易引入具体的政治思考当中.《天人三策》如果不是最早,也是这种思想典范最完备的代表.武帝制诰中屡次出现的“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明其指略,切磋究之”的要求,体现了明确而严格的政治要求.但这一要求与思想(儒家思想)的内在联系却不直接,最终这种联系的典范化有赖于思想家们的“技艺”,这是中国古代思想家最主要的“技艺”之一,不是区分(“明分”),而是连接(“通变”).

根据前面的两点:形势和规范,更进一步,既然武帝的策问自有其意图,议对的形式限制了表达的方法,董仲舒的回答究竟以何种程度面对了基于整个汉代国家制度的思考而形成的“通经致用”的立论即他如何实现他的“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天人三策”和那个时代很多同样著名的回答不同,它导致了一系列具体的政治后果,这是在《汉书》中已明调的,如广立学官的政策,如罢黜百家的方针;也导致了一系列的思想史后果,如“天人之学”,甚或“性命之学”.但是,这些“后果”都解释不了“天人三策”的特殊性,解释不了董仲舒在汉代国家中的核心位置.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认为董仲舒的思想活动是对武帝政治措施的“苟合取容”;葛兆光则将其定位为“国家意识形态”,这些判断在结论上都是正确的.但同样解释不了这种思想的本质特点,解释不了为什么要想建立起大一统的国家,就必须完善一种天人之学的庞大体系这里有董仲舒由“形势”和“规范”引出的具体的“理论性的实践”.《天人三策》在董仲舒思想中有着特殊的位置,它置于复杂的今文经学世界模型和具体的政治方法之间,处在汉武帝的政策和《春秋繁露》之间,处在《春秋决狱》和《感士不遇赋》之间,处在“三年不窥园”的沉思和“朝廷每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问之”的活动之间.根据史料,我们知道《天人三策》恐怕是董仲舒最成功的一次“介入”(更多的是“辄事骄王”的无奈;“高庙园灾”事件中的失败),思想介入政治,哲学改造世界,这一次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无时无刻不在心向往之的介入的成功,其中可能充满的矛盾与偶然,理论与实践的对立的种种因缘际会,需要我们仔细地分析和做出判断.


“对策”文体最基本的要求是切题.董仲舒的思考必须严格按照武帝制诰的要求展开,换言之,董仲舒是把他自己的思考“嵌入”到武帝的提问当中.此时他不能像《春秋繁露》那样建立框架,然后整理组合材料,而必须围绕武帝的提问展开陈述.这种思想写作既是朝廷仪轨所要求的,也是儒家特有的政治“介入”活动,是《天人三策》获得成功的基本保障.解开这种“嵌入”的各个构件,是本文的主要内容.

在对策第一的提问中,首先展示了汉武帝本人和汉朝廷当时面对的具体问题:如何处理历史遗留下来的黄老之学的影响,武帝陈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汉代道家的想象:“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呜呼!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天道秩序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人只能接受这种既定秩序,不妄加揣测,也不寄希望于因为遵循这种秩序带来什么好处,最好的政治是不干涉不妄为的无为而治,从《吕氏春秋》到《淮南子》,从高祖到窦太后,这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黄老之学提倡一种没有制度的制度,完全随机应变的应对模型.汉武帝提出的问题首先集中在“改制作乐”上,“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改制作乐”这个观念本身就是黄老道术的对立面,提出这个问题,对武帝而言就意味着最基本的选择已经做出了,而他的困惑,“天降命不可复反”,这个问题并非真正的困难,策问已经规定好了答案,至少是回答的方向.这是一个极为深刻的变革,下面对“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的提问则是改制作乐问题的延伸.

武帝关于受命之符的疑问涉及到这个问题的现实性.谶纬是一种解释模型,用来面对历史中出现的各种变化,在先秦讲谶纬是为了论证历史和解释经典.而这里武帝要从现实的角度讨论理论问题,马上出现了理论模型与现实境遇的矛盾.但武帝并非直接询问“受命之符”到底在哪里,他的问题集中在“何修何饬”上,他问怎么做才有资格获得祥瑞,这种“理论意图”也被董仲舒深切地体会到了.在武帝的这一疑问中,展示的是武帝时代儒学向现实政治原则转化的轨迹,做不到这一点,儒学就失去了它的政治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