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屋》:大数据时代的政治胜利

美剧《纸牌屋》（House of Cards）一下子火了.

它有令人瞩目的班底：主演凯文·史派西,前两集导演兼全剧制作人大卫·芬奇,剧本改编自上世纪90年代曾颇为走红的BBC同名剧集.它还没有开播,就一次性确定要拍两季共计26集,每集时长约1小时,投入达1亿美元.今年2月1日第一季开播,却不再有“首播剧集”和“追剧”的概念,剧情预测也不再存在,因为全季的完整内容在零点那一刻被全部发布了出来.

它的东家Netflix并不是任何一个电视台,而是电视台和电影院的平台,是北美最大的付费订阅视频网站.换句话说,昔日的内容发行商改行做了内容制造方,并基于其3000万北美用户观看视频时留下的行为数据,预测出凯文·史派西、大卫·芬奇和“BBC出品”三种元素结合在一起的电视剧产品将会大火特火,由此大胆做出了以上种种有违电视业常规的决定.

Netflix称挖掘其用户行为的“大数据”（Big Data）已经很长时间了,《纸牌屋》是其数据分析结果的第一次战略运用.什么是“大数据”呢?美国新闻网站Salon.的一篇文章解释得很清楚：用户只要登录Netflix网站,对某一个视频的每一次点击、播放、暂停、快进、回放,看了几分钟就彻底关掉视频,或者停了一段时间又重启,都会成为一个“事件”,被记录下来并汇入后台进行分析.“Netflix或许并不能准确知道我点击暂停按钮的个人原因,但是如果足够多的人在整段视频中的同一个地方做了相同的举动,那么数据就开始显露出意义了.”结果是,Netflix比观众还要清楚我们的观影喜好.根据公布的数据,3/4的订阅者都会接受Netflix的观影推荐.这意味着,Netflix不用一集一集地攒《纸牌屋》这一新剧的口碑,只需向标签为“喜爱凯文·史派西”或“喜爱政治剧”的观众推荐一下就行了.

此外,Netflix还通过“大数据”观测到另一流行趋势：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像30年前那样,在固定晚上的固定时刻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收看电视剧的最新剧集,而是“攒”起来,直到整季剧情全部播放完毕之后,才选一个自己方便的时间段和地点,在方便的设备（多数是网络设备,如电脑、iPad）上一次性观看.“逐周更新的剧集发布模式很快就要变得不合时宜了,它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电视节目直播时形成的产物,尽管后来电视剧都是提前制作好一季的内容,却仍然遵循每周一集的惯例,其实这不过是当年条件所限.如今人们希望不受束缚,想看就看,想看多少就看多少.”《纸牌屋》编剧鲍尔·威利蒙（Beau Willimon）说.

在《纸牌屋》之前,政治剧已经开始在美剧中形成一股热潮,HBO的《副总统》（Veep）、ABC的《丑闻》此前都有良好口碑,与《纸牌屋》同期热映的其他与政治题材沾边的剧还有CBS的《傲骨贤妻》、Showtime的《国土安全》和FX的《美国谍梦》.有人说,如果《纸牌屋》不是在Netflix上推出,而是由任何一个常规电视台播出,就绝不会成为一个热门剧.更平心静气的说法也许是,《纸牌屋》并非史无前例的绝佳之作,但却算得上一个好作品,而只要达到这一点就够了.美剧史上曾经有太多被收视率埋没而功亏一篑的好剧,而Netflix只需运用其“大数据”的分析,确保《纸牌屋》在数字上获得完全的胜算即可.

对于剧集的创作者来说,Netflix这种经由数据保证的投资决策,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自由度.在与Netflix合作前,大卫·芬奇拿着从BBC原剧改编过来的剧本大纲把电视台找了个遍,不少电视台都表示有兴趣,却没有一家愿意承诺第一季的投拍,这部剧集几乎就要因此胎死腹中,直至Netflix看中并一口气投资1亿美元.除了两季共26集的规模限定之外,Netflix完全不干涉剧情创作,大卫·芬奇作为制作人对每一个镜头都有自主权,还拥有决定如何拍摄宣传海报的权力.

而为了邀请到“红火三要素”之一凯文·史派西出演该剧,剧组又等了10个月.在这10个月中,第一季每一集的完整剧情都写好了,在正式开拍前,每一个主要演员都已知晓了自己扮演的人物的最终命运和基本的性格发展轨迹.“对于许多电视剧而言,你需要保证的是首集的质量,因为你得卖出去,在60分钟之内,要将自己成功推销给电视台,说服演员继续参演,吸引观众追随收看,接下来想办法在两周之内准备好下一个60分钟.”鲍尔·威利蒙说,“我们当然也有收视的压力,但性质不同.我们是从26集、26小时的视野出发考虑问题,不仅是一集电视剧,或者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的容量.这就像写一部俄罗斯长篇小说,你有许多章节,众多角色,可以尽情深入发掘,故事可以变得非常复杂,因为你不再被限定在90到120分钟内.观众如何观看这部剧也取决于他们自己,你可以花两天读完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也可以读上3个月.”

主创们公认的一件事是,他们把这部电视剧看作一部13个小时的电影.之所以分集,是限于电视剧的名目,不得不保留下来这一形式.故事情节上则在主线之外设置了草蛇灰线的附属情节,这些关节如果是每周一集的操作模式,往往难以为继,只有一开始便把13集看作一个整体,才好控制节奏和力度.比如,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镜头,交代了男主角的妻子克莱尔施舍给一个流浪汉20美元,第二天,他将这20美元扔还给克莱尔,纸币已经被折成一只千纸鹤.下一集里,克莱尔对着YouTube学习如何折纸.再下一集,她开车送彼得·鲁索的两个孩子回家时用折纸作品交换了孩子的信任.最后,她百般踌躇终于离开了纽约的情人,回华盛顿支持自己丈夫受挫的政治生涯,只在情人公寓地板上留下一只巨大的用相纸折成的千纸鹤.编剧是要在克莱尔这个角色和折纸这件事之间建立什么样的隐喻关系?千纸鹤或许是美丽和脆弱的象征,那么神似麦克白夫人的克莱尔呢?

编剧鲍尔·威利蒙对这种漫长的副线编织所带来的潜台词感到满足：“第一集里你认为无关轻重的小角色,或许会在第八集里以主要人物的分量回归.这就像真实的生活经历,有些人你在某一时刻以为不可或缺,6个月后,却对当时的感受感到不可思议.你不再被迫以120分钟的浓缩态度思考生活,这有助于你思考得更加准确深入.”

把所有这些副线情节绑在一起的,是政治上的犬儒主义情绪.许多人指出,同为描写华府政治内部运作的剧集,《纸牌屋》展现的图景比10年前的《白宫风云》黑暗得多,甚至有人说,这部剧根本就是反《白宫风云》式的.剧中男主角弗兰克·安德伍德有一句台词,自述不相信任何意识形态,只相信权力.“当年,我们的文化中还没有弗兰克这样的反英雄.”威利蒙说,“如今我们有了太多太多：《黑道家族》里的托尼,《嗜血法医》里的德克斯特,《绝命毒师》里的沃尔特·怀特,《广告狂人》里的唐·德雷珀.观众们已经习惯这样的形象,并且期待不断出乎意料,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失望.”

也因此,BBC原剧中主角直接转身对着镜头向观众独白,打破“第四堵墙”的调度被保留了下来,目的是增加观众的参与感.“正常情况下,阴谋家不会向你直陈自己的动机,这部剧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地向你展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过程.”威利蒙说,“这也促使我们反思我们对所谓‘好人’的期待.我们总是希望我们的领导者道德高尚、行为端正,另一方面,我们又期待他们能高效,这两者往往在实践中发生冲突,想要把一件事情做成,或多或少总要涉足灰色地带.凯文·史派西实际上是在向你展示,他如何以邪恶的方式高效达到了既定目标,尤其带着他本人那种难得的幽默魅力.他在某种程度上,把我们人性中最恶的部分最好地演绎了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个层面上,《纸牌屋》引起了观众心中的共鸣.“我们每天都在生活中经历政治.我们通常不把它叫作政治.但是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政治的.”威利蒙说,“搞政治的人本身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也是人,也希望工作之余能与家人团聚,他们也会生气、沮丧,有强烈的不安全感.许多时候,政治和个人关系有关,是利用和控制我们非理性部分的艺术.这部剧中的政治,不仅发生在白宫,也发生在家里、卧室中、情人和朋友之间,政治角力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