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2003年第34期

一场伟大的争吵

就某种程度而言,维特根斯坦与波普尔都是开放社会的敌人,他们智力上的过分优势,使他们滑向了暴政的边缘.所以我更相信,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那哲学史上传奇的10分钟,并没有任何哲学含意

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追星族.在我们年轻时,总有一些伟大人物比另一些人更令你热血沸腾.喜欢听披头士的歌曲,热衷于丘吉尔的传记,或是毕加索的绘画,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对于大多数追星族而言,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不是偶像们艰难的思考与行动过程,而是他们的轶闻趣事.

在所有的追星族中,最值得同情的是那些智力仰慕者,他们本能地对那些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感兴趣,这个群体的偶像主要由科学家与哲学家组成,他们可能是牛顿、凯恩斯,也可能是罗素、黑格尔.与政治与文化偶像被所有人理解而获得成长不同,他们依靠的是被所有人误解.

如果你不幸是最后一类追星族,《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实在不容错过.这本由两位英国记者大卫爱德蒙兹与约翰爱丁诺撰写的还算迷人的小书,记述了20世纪最重要的两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与波普尔平生仅有的一次会面,在场的还有罗素.

这次会面发生在1946年10月25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吉布斯楼的H单元3号房间,时年44岁的卡尔波普尔受邀在这个道德科学俱乐部演讲,他在一年前出版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为他赢得了一定声誉,伦敦经济学院授予他的高级讲师职位,看来也正使他彻底摆脱了新西兰那段暗淡无光的岁月.但他正在恢复的信心,却在比他年长13岁的维特根斯坦的面前遭遇重大的挑战.但不论在何种方面,后者都令前者黯然失色.

维特根斯坦出生于维也纳最富有的家族,而波普尔充其量不过是中上层阶级,当波普尔在二战期间为一个教职而奔忙时,维特根斯坦已被公认为这一代人最有天才的哲学家,罗素、凯恩斯与摩尔无不相信,他的才华超乎他们其上.

在那个堪称哲学史最精彩相遇的夜晚,波普尔演讲的题目是《有哲学问题吗?》.据说维特根斯坦对波普尔所提出的哲学命题不屑一顾.或许大多数人永远都搞不清,他们两位哲学思想上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人们无疑会对一个细节印象深刻.维特根斯坦在争论中,怒气冲冲地拿起壁炉中烧得通红的拨火棍,直指波普尔,并逼问他的看法.面对这一场面,一旁的罗素大声呼喊：“维特根斯坦,放下拨火棍.”在10分钟的激烈冲突之后,维特根斯坦扔下拨火棍,摔门离去.

两位作者发挥了博斯韦尔的精神,他们遍寻了每一位目睹这一幕的在场者,他们试图为这10分钟的争吵,赋予某种重大意义,即他们的争吵是否代表了20世纪哲学上的内在冲突.但到头来,这种追寻变成了两位哲学家私人生活的探究――他们的个人成长与不同的境遇怎样影响了他们的哲学方法.波普尔前半生的过多坎坷与被忽视,使他的性格充满激愤,而维特根无疑被一种厌倦与挑剔所左右,他对思想精确的过度追求,使他看起来丧失了人的基本情感等不管是罗素,还是波普尔,这些对于公共舆论产生重要影响的哲学家,在维特根斯坦眼中,或多或少是油腔滑调的骗子,他们的思想充满了似是而非.

尽管《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是20世纪后半叶被最广泛阅读的书籍,包括撒切尔、索罗斯在内很多的政治家、商人与知识分子自称是波普尔的信仰者,但波普尔本人却是个极权分子,他在争辩中总是羞辱他的对手,不管他是朋友或是学生,他的学生称,他才是开放社会的真正敌人.

就某种程度而言,维特根斯坦与波普尔都是开放社会的敌人,他们智力上的过分优势,使他们滑向了暴政的边缘,还好,这仅仅存在于智力领域.

比起那两位英国记者,我更相信传奇中的10分钟,没有蕴涵那么多的哲学意义,更多的是两个坏脾气的中年男人的口角.既然,波普尔坚称,伟大的人做伟大的事,那么一场争吵,不管它的本质多么普通,但只要发生在两个伟大人物之间,就注定值得我们反复探寻.就像我最初所说,我们都是追星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