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什么,为什么写?

点赞:27271 浏览:129254 近期更新时间:2023-12-23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陈离,男,本名陈怀琦.祖籍安徽桐城,1965年出生于江西彭泽.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江西省高校中青年学科带头人.担任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著有《在“我”与“世界之间”》(东方出版中心)、《没有花园的房子》(作家出版社),《惘然记》(上海文艺出版社即出).在《十月》《上海文学》《天涯》《江南》《芳草》等刊物发表作品数十篇.

我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有一次一个朋友搭我的车,后来她对我说,路上一个多小时,我竟然一句话都没有.我听了不由吃了一惊.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自责.面对一个女士,那么长的时间一言不发无疑是不礼貌的.但在当时,我一点意识也没有.我甚至怀疑我的那位朋友记忆有误,我在心里想:我会是那样一个沉闷和无趣的人么?

人很多时候确实不自知.大约在别人看来,我的沉闷和无趣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内心里我从来不承认这一点.我不喜欢说话,并不等于我沉闷和无趣.

那位朋友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在文章里她发表了这样的观点:我们应该向那些经常缄口的人表示敬意,因为他们是“语言的环保主义者”.这篇文章所传达出的温暖和善意,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写作.可以这样说吧,我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我这样说,多少有点觉得不好意思).我热爱写作.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需要“表达”吧?我既然“不擅言词”(“不喜欢”说话的原因是“不擅长”说话),那么,写作就是唯一的我能够实行“自我表达”的方式.但有一段时间,因为写作上的不断失败,几乎使我彻底地失去了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我在写作上的收获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到目前为止,我发表和出版的文字已经超过了一百万字,但它们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这对于一个将写作视为自己一生“志业”的人,无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所有的写作者都能理解这种痛苦.那些虽然自己不写作,但对他人心中的痛苦洞若观火的人,也不难“发现”这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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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追求幸福的.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没有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追求痛苦(虽然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能含辛茹苦).既然写作带给一个人那么多的痛苦,他为什么不放弃呢?

确实想过放弃,但是不能——这无疑是更大的痛苦.

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法国有位名导演一辈子为情所困,有一天他觉得自己老了,终于可以“忘情”了,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不再恋爱了!我有点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许那位导演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在自欺欺人,或者换一句更好听的话说,他是在自我安慰.

我是无法放弃对写作的爱.我必须为继续写下去寻找理由.也必须为过去的失败寻找“借口”.

有一次我对一位前辈作家说,我之所以写得不好,一个原因是我在大学任教,大学教师这个职业成了一块鸡肋,让我食之无味弃之不舍,我从来就没有全身心地投入过写作,所以,在写作上不失败才是一件怪事.我的话音刚落,那位前辈作家立马说:你在找借口!我真佩服他的犀利,也感谢他的直言(在今天,一个人想从他人口中听到一句真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我确实是在寻找借口.文学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伟大的写作者是“专业作家”.作家从来都是“业余”的(每一个写作者都知道卡夫卡的经历.他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微不足道的工作人员.他在世的时候,除了极少数朋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位作家).但有一点,作家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在写作上获得成功.可能比“全身心投入”更重要的是一个写作者必须“断念”,必须“放下”那种种俗世的牵挂,这样手中的笔才会有力量,才会变成一把刀子,切到人性的最深处.

许多人指出我的“温和”和“犹豫”(我当然知道“犹豫”是一种客气的说法,更直接的说法是“优柔寡断”.是的,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我是得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如果我无法改变我的“温和”和“犹豫”(或者“优柔寡断”),我在写作上是无法获得成功的.

但是一个人的“温和”和“优柔寡断”是可以改变得了的吗?

所以,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我在写作上永远只能是一个失败者.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有些事情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比如我的“温和”和“优柔寡断”;比如我的一个固执到有些陈腐的“文学观”:写作的最高法则是“心诚则灵”;比如我对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崇拜——最后是,我对写作的热爱.

既然写作的失败给我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我为什么仍然热爱写作呢?

我想起另一位俄罗斯作家高尔基(这位作家的写作跨越了“俄罗斯时期”和“苏联时期”,但我更愿意将他看作是一位“俄罗斯作家”)谈到契诃夫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觉得,在契诃夫面前,大家都感到一种下意识的愿意,希望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解读契诃夫时引用了高尔基的话,然后说:“当我重读《吻》或看了一场《三姐妹》的出色表演,我就来到契诃夫面前,而尽管他没有使我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但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尽管我不能).我的希望,似乎是一种美学现象而不是道德现象,因为契诃夫具有一位伟大作家的智慧,他含蓄地教导我,文学是善的一种形式.莎士比亚和贝克特教导我同样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阅读等”

我可以在这位伟大的批评家的话后面再加上一句: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写作等

借用一下高尔基和哈罗德·布鲁姆的话:我喜欢写作是因为在写作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愿望,希望自己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当我的心中产生这一类的愿望时,我是快乐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写作是“成功”还是“失败”,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人类学家费孝通说起过这样一件事,他的老师潘光旦对他说,他这一辈学者和潘光旦那一辈学者有一个不同,就是他们更在乎他人的评价,而潘光旦那一辈学者则更注重要对得起自己.当然,这种说法其实也不是潘光旦先生“首创”,孔子早就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但潘光旦先生的说法还是对我有很大的触动.我检讨自己的写作,觉得其中确实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有点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这可能是源于我内心深处秘而不宣却根深蒂固的自卑),而忘了写作首先要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当然,写作者的“内心”永远要与“外面的世界”、“无数的人们”和“无穷的远方”发生联系).

当一个写作者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他就有点失却了“平常心”.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一个人心里太想着“文学”是不好的.当我们提笔的时候,我们应该在心里将“文学”放下.我们不应该太想着怎样写出“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我们的心中不应该有太多的“经典意识”.我们不应该有太多的和什么人(前辈,或同时代人)“一比高下”的想法.我们更不应该在写作的时候有“表演”或“炫技”之心.那些都只会使我们离文学越来越远.

为了使自己的写作更为“有效”,我觉得自己首先要做的是“返朴归真”:我之所以要写作,只是我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有许多的恐惧和欢喜,恐惧需要缓解,欢喜希望分享,于我而言,写作主要是承担了缓解和分享的功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写作的“技术”真的没有太大的兴趣.巴金先生的《家》是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但《家》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读者;也许我们“看不上”巴金先生,也“看不上”《家》,那么,我们或许会“看得上”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部自传体的“世界文学名著”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我们也许还是看不上高尔基,看不上《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那么我们应该看得上列夫·托尔斯泰,和他写的《安娜·卡列尼娜》吧?20世纪最有“技术含量”的最“先锋”的作家之一福克纳说,如果要我举世界文学史最伟大的三部小说,第一部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二部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三部还是《安娜·卡列尼娜》.

当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福克纳的上述说法,内心真是充满了无限的欣喜.我是那样热爱托尔斯泰,热爱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也热爱其中的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是我阅读得最多的一本书.我永远也写不出那样一本书,但是我希望我的写作能够向这样一本书靠近.它是我努力的方向.


但是,据说托尔斯泰差一点将《安娜·卡列尼娜》的手稿烧掉,他怀疑这部书根本就没有价值.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这本书太让我腻味了,我终于将它写完了等写作真是一件困难的事啊,哪怕对于托尔斯泰这样“天神”似的作家来说也是如此.

托尔斯泰的故事应该能够给所有的写作者以鼓舞:往前走,你就会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