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唱给责任和信仰的挽歌

点赞:4517 浏览:12428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0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是对责任和信仰的探索,但最终无论是作为身体的医治者还是灵魂的拯救者,乡村医生都无可奈何地失败了.

“我感到非常窘迫”,①乡村医生在小说的开篇说道.他在一个狂风大作、雪花纷飞的冬夜被急促的门铃声惊醒,一个重病患者在十几英里外的村子里等待他的救治.刚开始时,乡村医生满怀信心,他有必备的工具和条件:装有医疗器械的药箱、御寒的大衣、适合在乡间小路上行驶的双轮马车.但随后发现没有马拉车,他的马因劳累过度头天晚上死掉了.乡村医生的信心受到极大打击,“我白白地站着,雪愈下愈厚,愈等愈走不了”②.就在医生伤脑筋的时候,一个马夫和两匹膘肥体壮的马突然神秘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出行问题解决了,但乡村医生又面临新的困境:是去履行医生的职责呢,还是留下来保护女仆罗莎?因为马夫明显地要骚扰罗莎.想到这一地区的人经常乱摁他家的门铃,而且这次要以牺牲多年来对他尽心尽责的罗莎为代价,乡村医生愈加犹豫不决,他打算留下来保护罗莎.但医生的职责使他有一种神圣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让他身不由己地坐上马车,风驰电掣般地来到病人家里.尽管有足够的行医经验,面对这位病人,乡村医生还是有些束手无策,因为初步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严重的疾病,而生病的小孩却奇怪地对他说:“医生,让我死吧.”③待仔细检查后,医生发现男孩身体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手掌大的溃烂伤口,色如玫瑰,上面爬满了手指般粗细的蛆虫.看到这个致命的伤口,医生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来时的信心已丧失大半:“相信我,我作为一个医生,要做什么事情也并不是很容易的.”④此时,乡村医生不仅失去了镇静,还失去了作为医生的主体性,因为他被病孩的家人和邻居剥光衣服,塞在病人的床上,旁边一群学生齐声唱道:“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⑤医生和病人躺在一起,模糊了身份界限.医生试图安慰病人,但无济于事.最后乡村医生赤身地逃回马车上,迷失在茫茫的雪地里,心中懊悔这次出诊,担忧处在马夫威胁下的女仆.

一、责任的无力承担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最满意的作品之一,小说最初的名字是“责任”,因而它的主旨之一是探讨责任的含义.卡夫卡写这篇小说时正受到责任感的困扰,像小说中的乡村医生一样,他也处于两难的境地.首先,为了从强大的父权阴影下解脱出来,卡夫卡一年前从父母的住处搬了出来,这使他感到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其次,卡夫卡也经受着是和未婚妻菲莉斯结婚,还是献身于写作的煎熬.乡村医生履行职责和保护女仆的选择困境,正是卡夫卡自身矛盾处境的真实反映.此外,卡夫卡也在为未能尽一个公民的义务而烦恼.《乡村医生》写于一战期间,一战爆发后,卡夫卡的许多朋友都到前线去了,卡夫卡也提出参军申请,但由于身体原因,两次都被退了回来,他为自己没能尽到一个公民的义务而感到不安.⑥

在卡夫卡看来,“责任”这一概念源自宗教.在基督教里面,承担责任是神赋予人的一种拯救者身份,它需要自我牺牲精神.犹太教对责任还有更高的要求.犹太人认为他们承担责任不是因为他们应该承担,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承担,而是他们乐于承担,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承担责任对他们来讲是一种荣耀.在希伯来传统中,热爱神需要精神上对神的服从,服从神的旨意能让一个人更接近上帝,这是犹太人最根本的责任.犹太教经典认为道德责任是不证自明的,它不需要牧师的相似度检测诠释.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将责任看作是宗教意义上的,带有自我牺牲的内涵:“我是这个地区雇佣的医生,非常忠于职守,甚至有些过了分.我的收入很少,但我非常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⑦加拿大著名的医生威廉奥斯勒爵士(SirWilliamOsier)认为医学带有宗教意味:“福音书中比较苛刻的一句话是主说:‘爱父母胜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胜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不过宗教精神是毫无偏见的,它驱使不同年龄层次的人去追求理想,甚至为此不惜牺牲家人和朋友.”⑧卡夫卡的乡村医生面临的难题是现代读者非常熟悉的:我们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理性如何帮助我们在追求理想和对我们亲近的人负责任之间做出选择?乡村医生是该选择遵从职业使命呢,还是承担家庭责任?这两个问题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乡村医生必须选择其一,他对职业的忠诚使他想要保护罗莎的愿望变得不可能.所以,卡夫卡从创作之初就展现出他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生活中的选择经常是两难的,而人又必须要做出选择.

卡夫卡对犹太教、基督教意义上的责任都提出了质疑,他不相信拯救、救赎等种种承诺,也不相信责任是不证自明的.在《乡村医生》中,他把责任作为一个问题来探讨,用想象中的各种可能性将乡村医生的责任意识复杂化:乡村医生的责任是什么?是去赶赴可能是虚检测的急诊,还是留下来保护罗莎?留下来和罗莎在一起是一种愉悦还是一种责任?


责任首先要求承担的能力,而乡村医生是不称职的.他药箱中简陋的医疗器械几乎派不上用场,何况病孩已经“无可救药”⑨,而病孩的家人对他的期望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他悲哀地说:“我并不是个社会改革家,所以只好由他躺着.”⑩诊断疾病需要深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乡村医生这两者都很欠缺.卡夫卡本人对医生的评价并不高,有一次他尽情地嘲讽给他妹妹治病的医生:“这些令人讨厌的医生,摆出一副职业的臭架子,刚愎自用而又没有多少专业知识.如果没有虚摆的职业架子,他们站在病人床边就会像一个中学生一样不知所措.”{11}卡夫卡自己长期受肺结核病的折磨,而当时的医生没有能力治好他的病.在小说里面,卡夫卡以嘲讽的口吻来描写乡村医生,说他甚至没有能力诊断出病人是健康的,还是已病入膏肓.

其次,责任需要良好的驾驭能力,而乡村医生却没有.驾驭能力问题使卡夫卡多次想到一个车夫驾驭两匹马的故事,柏拉图在《斐德罗篇》(Phaedrus)中用这样一则寓言来说明人的灵魂的三重性:车夫驾驭着两匹马,白马象征人的理性,黑马代表人的本能,车夫隐喻人的道德层面.{12}卡夫卡将这个隐喻推进了一步,他的驾驭者――乡村医生没有能力控制住任何一匹马.责任和愿望都超出他的驾驭能力,医生要给人治病的话必须有强烈的责任心,但乡村医生连控制自己和自己愿望的能力都没有,何以谈得上去治病救人?

最后,责任还需要明确的身份认同,乡村医生的身份却是模糊的.一般来说,医生和病人在身份上是界线分明的.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乡村医生的身份却模糊难辨,他和病人纠缠在一起,最终被剥光衣服,塞到病人的床上.医生成了病人了么?是不是乡村医生也和我们一样搞不清他究竟是病人还是医生?另外,这位医生还被误认为承担着牧师的职能:“住在这个地区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已经失去旧有的信仰;牧师会在家里一件一件地拆掉自己的法衣;可是医生却被认为是什么都能的,只要一动手就会妙手回春.”{13}卡夫卡进一步强化乡村医生本已十分复杂的处境:医生和村民的愿望大相径庭.医生只想看病,而村民却将他视为牧师.病人说“你要救我吗?”(Willyouseme){14}而不是“你要给我治病吗?”(Willyouhealme)病人的要求超出了医生的能力和职责范围,他要的不是治病,而是神的恩惠;不是身体的治疗,而是灵魂的拯救.但在卡夫卡看来,牧师已失去往日的权威,医生也没了昔日治病救人的威望.

二、信仰的难以维系

卡夫卡对疾病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他认为疾病是精神问题、信仰问题.1920年,卡夫卡得肺结核出现吐血症状三年之后,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你愿意听一个门外汉的诊断吗?生理上的疾病只不过是精神疾病的外在表现.”{15}并在致捷克女记者密伦娜雅申斯卡的信中说:“所有这一切病症,尽管表面看来令人悲哀,实际上都是信仰问题,是充满痛苦的灵魂寻找心灵的停泊地.”{16}甚至当卡夫卡躺在床上发高烧,他的主治医生宣布他的左肺硬化时,他还这样写道:“我很愿意相信肺结核能够治好,每一种疾病最终都会找到治愈的办法等疾病只有一种,它从根本上来讲是精神的,而医生却盲目地用药物去治疗,就像在茫然无际的森林中追逐野兽一样.”{17}卡夫卡认为医生治疗的只是病症的表象,而疾病从根本上来讲是精神上的.

如果说疾病从本质上来讲是精神上的,那么医生要想真正治愈病人,就需要从精神方面着眼.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写道:“开张药方是件容易的事,但是人与人之间要互相了解却是件难事.”{18}这句话是《乡村医生》中的点睛之笔,卡夫卡这里所说的理解不光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了解,还要达成共识,形成默契.《乡村医生》中,医生和村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对方,他们对医生的职责有不同的认识,乡村医生认为自己是医治身体病痛的世俗人,村民们却需要一个精神的布道者,村民的痛苦是精神上的而非身体上的.

了解身体上的疾病需要医学专长,理解人精神上的痛苦则需要道德知识.在犹太教及基督教传统中,道德知识既不是从外部的经验世界获得的,也不是通过苏格拉底所说的自审和理性得到的,而是与生俱来的.辨别善恶从亚当、夏娃偷吃知识之树上的禁果就开始了,之后人类通过上帝派来的神圣信使不断获取新的知识.按照卡夫卡对人类始祖“堕落”的阐释,道德知识是先验的、给定的:“否定精神在今天仍然需要,而肯定精神早已赋予了我们.”{19}这里的肯定精神指的是正确的行为,这是上帝在伊甸园里就赋予人类的.在传统的界定中,道德知识需要信仰的照耀,而信仰不光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更重要的是它还意味着行动.卡夫卡关于人类的道德责任说得很简洁:“没有人会满足于单纯的知识,他必须要把知识和行动结合起来.”{20}责任指的是能够辨别对错,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责任包含着信仰.卡夫卡认为,真正的治病救人是在信仰引导下进行的,没有信仰,医生就不能从根本上医好病人,而他认为自己所处的是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一战的杀戮使许多欧洲知识分子认识到西方文明走到了尽头,卡夫卡的很多同时代人都感到欧洲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泥潭,卡夫卡本人的感受更为深切,他说人类社会已经没有了精神追求:“我们不再追求形而上的秩序.尽管世界喧哗躁动,每一个人都沉默无声,甚至和自己隔离开来.人生的目标和个体价值已经没有了联系,我们置身的是一个荒原般的、令人迷惘的世界.”{21}

卡夫卡认为在这样一个令人迷惘的世界上,人无法履行自己的责任.乡村医生有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感,对自己缺乏信心:“我并不是个社会改革家.”他充满歉疚和无奈,“我要做什么事情也不是很容易的”.卡夫卡的许多作品都在探讨无能为力和上天注定的主题,在《乡村医生》中,医生拒绝拯救者的角色定位,在需要精神牧师的村民看来,乡村医生是可怜的、无能的.与尼采的超人相反,卡夫卡的医生被一群孩子围住,吟唱“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乡村医生为人与人之间的无法真正理解、各自走向自己人生的悖谬而痛苦,当人们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害怕走向歧途时,却发现离目标越来越远,最后连最初追求的意义也变得模糊了.小说的最后,罗莎遭到践踏,病人只能等待死亡,乡村医生白跑了一趟.卡夫卡的作品诠释着现代异化理论,这一理论意识到内在的人和外在的社会的割裂,希冀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和谐.现实生活中卡夫卡感到绝望的是,他所追寻、渴望的文化无可奈何地失落了.罗伯特奥尔特认为卡夫卡的思想表现出一个人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22},他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

三、宗教人文主义的精神曙光

尽管《乡村医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曲传统文化逝去的挽歌,卡夫卡并不主张暂时找个依托来代替精神的追求.《乡村医生》及卡夫卡的其他作品向人们昭示:在一个缺乏信仰的社会里,生活不可能是有意义的,而他又拒绝做一个圣人和预言家.“你可能会希望我给你一些建议,但我不是一个好的顾问,所有的建议在我看来最后都会走向反面”{23}.卡夫卡充满绝望色彩的话语让人感到没有希望之光,但卡夫卡并不是一个彻底的绝望之人,他在和年轻朋友雅诺施的谈话中多次显现出乐观的精神.雅诺施回忆卡夫卡有一次送给他一本美国作家惠特曼的《草叶集》,并告诉他惠特曼真正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他那有示范意义的生活方式:“沃尔特惠特曼做过勤杂工,他做了当时人们都应该做的事情等他帮助那些弱小、生病和受挫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让我们犹太人尤其感到亲近,他是我们衡量自身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一个人道主义代表.”{24}由此看来,惠特曼吸引卡夫卡的不是他的诗歌,而是他的人文主义精神.美国内战期间,惠特曼经常到纽约医院去看望受伤的士兵,并在一所军人医院做义工.在卡夫卡眼里,惠特曼的作品只是信仰之火摇曳的余光,他身上真正有价值的是宗教人文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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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曼的生活,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卡夫卡的生活,很好地诠释了责任的内涵.惠特曼到医院做过义工,卡夫卡作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职员,在一战期间帮助过成千上万的伤残老兵,因为他协助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建立起第一所精神病医院,这所医院初期收治了许多受伤的士兵,并为那些饱受战争创伤的老兵疗治心灵的伤痛.{25}卡夫卡的作品告诉我们:对生活、对宗教持怀疑的态度,并不意味着取消我们的道德责任,信仰是在怀疑中追求更高的目标.卡夫卡还告诉我们,明确自己的责任并付诸实践需要信仰的支撑,“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26},没有信仰,“从来就不能够成功”{27}.让我们藉着信仰的辉光,勉力前行在目标指引的道路上!

本文系山东省社科规划研究项目“卡夫卡与中国文学”(07JDB090)的研究成果之一

姜智芹: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水涓)

①②③④⑤⑦⑨⑩{13}{14}{18}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159、160、161、162页.

⑥{25}SeeErnestPawel,TheNigareofReason:ALifeofFranzKafka.NewYork:Farrar,Straus,Giroux,1984,p.326,p.333.

⑧WilliamOsier,“AnAlabamaStudent”,InAnAlabamaStudentandOtherBiographicalEssays.London:OxfordUniversityPress,1908,p.1.

{11}FranzKafka,TheDiariesofFranzKafka1910-1913,editedbyMaxBrodandtranslatedbyJoesephKresh.NewYork:SchockenBooks,1976.Firstpublished1948,p.191.

{12}PatrickBridgwater,KafkaandNietzsche.Bonn:BouvierVerlagHerbertGrundmann,1974,p.157.

{15}“KafkatoOskarBaum”,June1920,inSanderL.Gilman,FranzKafka,theJewishPatient.NewYork:Routledge,1995,p.192.

{16}“KafkatoMilenaJesenska”,1920,inTheBasicKafka.ErichHeller(ed.).NewYork:WashingtonSquarePress,1979,p.272.

{17}“KafkatoMaxBrod”,April1921,inSanderL.Gilman,FranzKafka,theJewishPatient.NewYork:Routledge,1995,p.105.

{19}{20}FranzKafka,“TheCollectedAphoris”,InTheGreatWallofChinaandOtherShortStories,editedandtranslatedbyMalcolmPasley.London:PenguinBooks,2002,p.83,p.93.

{21}{23}{24}{27}GustJanouch,ConversationswithKafka.TranslatedbyGoronwyRees.2ndedition.NewYork:NewDirections,1971,p.103,p.83,p.167-168,p.225.

{22}RobertAlter,“KafkaasKabbalist”,Salmagundi,No.98-99,1993,p.94.

{26}林贤治主编:《卡夫卡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