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学的天才政治经济学的白痴

李经纬先生在正式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是在2002年1月15日.那一天,他亲手创立的健力宝集团,被三水市政府以出售75%的股份的方式转让给了浙江国投.有人看到,他默默地坐在会场一角,仰天含泪,不发一语.从这天起,他此生的冒险宣告结束.

这位中国第一代企业家,曾经当过擦鞋匠、印刷工人、体委干部和酒厂厂长.由简陋狭小的车间里研制出那罐橙的运动饮料开始,他将这个只有几口酒缸的作坊酒厂,发展成为年销量超过70万吨,收入超过50亿元的庞大饮料集团.在这个过程中,李经纬展示了出色的商业嗅觉和无所畏惧的冒险家心态,有时候呈现在旁人眼里的,甚至是赌徒式的孤注一掷.

他曾经设法把还在研制阶段,放不了3天就会凝固的健力宝,摆上亚足联的会议桌,赌的就是那场会议不长不短开两天.另一个大胆的举措是,他提出用易拉罐装健力宝,而在当时没有任何一家国内企业有能力生产易拉罐.李经纬四处奔波,最后竟说动了深圳的百事可乐公司为他代工生产.

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他力排众议,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让当时年利润不足5万元的健力宝,豪掷25万元赞助了参会的12支中国运动队.很快,全国的电视观众发现,自己国家的运动员都在喝同一款橙的饮料.在1990年北京亚运会上,他又以1600万元的（这相当于健力宝600多名员工每人掏出2万多元）,拿下了火炬接力活动的冠名.至今为止,健力宝依然是唯一一家在天安门广场上竖起巨幅广告牌的企业.

曾任健力宝集团副总经理的范柏祥见到李经纬时,觉得眼前的人就是鲁迅先生《彷徨》中所描绘的荷戟的勇士：从不彷徨,认准了目标,就不计后果地实现.

正因为如此,他习惯于排斥规则的束缚.几乎每一个重大决策,都缺乏科学的市场调查或严格的可行性分析,完全凭借“感觉”―这或许与他小时候浪迹街头有关,这位在孤儿院长大的三水人在垃圾堆里捡过剩菜剩饭,也曾和其他势力争抢过地盘,在逼仄的生存环境中,逐渐总结出了一套生存智慧.

这种智慧包括为了促进销售,让健力宝每年投入数百万元的奖金（最高一年的数额是800万）―那些购写健力宝的消费者,只要拉到印有特别图案的拉环就可以得到5万元.这种超出时代的促销方式,一时间让健力宝销量大增.另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结局是,在未来的十几年里,“健力宝拉环”成为一种拙劣骗局的道具,在火车站或是长途车上,骗子们检测意中了大奖,然后将伪造的拉环转卖给那些贪小便宜的乘客.

“800万,在当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很容易就让企业经济链断裂.”在一位前健力宝员工眼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敢打敢拼,不成功便成仁.”

但李经纬并不满足于此,他还经常冲着有些图安逸和犹疑的老员工发火：“要记住过去你们在修理地球,现在你们得冲出地球!”

这位渴望到达更远地方的掌门人,在把健力宝送上联合国的会议桌之后,又花费了500万美元将曼哈顿第五大道38街帝国大厦的26层整层写下.他以这种方式向外界宣示,在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故乡,健力宝扎下了自己的大本营.

这时候距离他在车间开发出第一罐健力宝已经过去了10年.他完成了那个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冒险家的未曾想象到的事业：集团年销售额超过了18亿元,在健力宝10周年纪念的庆典上,他包下了广州市所有的五星级宾馆大宴宾客,把彩旗从广州一路插到了35公里外的三水县.在那里,全国各地前来拉货的大卡车把整座县城堵得水泄不通,一车皮健力宝的批条被炒到了2万元.

他受到了三水当地官员的极高礼遇,在很多活动的仪式上,县委书记、县长坐中间,旁边接着坐的便是李经纬,再下去才轮到政府的其他官员.李经纬和他们一起开会,一起吃饭,他甚至得到了某种特权,成为政府部门制定发展政策时的参与者.而李经纬对这些特权并不在意.

在市场的角逐中,李经纬大多数时候都随心所欲乃至予取予求,很难感受到约束的力量,一位前健力宝高管在博客中透露：“李经纬只愿意听从市场的号令,从赞助亚运会、足球,到希望工程、赈灾和支藏,动辄就数百万上千万,大把钱花在三水以外的地方,从来就不和政府请示商量,所有的荣耀也没给领导分享.”

但与此同时,他却常常忘记市场之外的钳制可能会突然来临.身为三水最大国有企业的掌门人,他将个人喜好置于首位,这使得三水政府将李经纬视为当地经济的叛徒,他的所有行动都被打上了可疑的标志.李经纬精心策划的上市方案,被三水市政府拒绝批准；而1997年广州健力宝大厦的建立,被认为是“集团准备迁走的象征”.他也过于冒险地将8亿的资金投入到大厦项目中,几乎将健力宝的流动资金都抽干,当时甚至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

一位当地官员曾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他（李经纬）充其量是个科级干部,未免太牛气了.”

在与当地政府有意无意的对抗中,他最终败下阵来,失去了对企业的控制,被驱逐出一手开创的健力宝王朝.在公司内部的工作餐上,他听说了公司股份即将被出售的消息后,突然失去控制地说了粗话：“他妈的,市里要卖股,我一点都不知道,就只通知我一起吃个饭.”

一名跟随李经纬长达14年的中层干部,用一句话来总结李经纬的败局：“他是市场经济学的天才,却是政治经济学的白痴.”

在2002年那次转让股权仪式9天后,李经纬在家中突发脑溢血.自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病床.而命运带给李经纬的另一重打击是,他后来深陷产权纠纷的漩涡,最终倒在了资本掮客和地方政府的博弈面前.

2002年,63岁的李经纬被有关人士检举,涉嫌转移国有资产6000万元.他和3名副手一道以“涉嫌贪污犯罪”被捕.随后,4人相继被取保候审,似乎又恢复了自由身.然而时隔7年后,4人再次被法院传唤,而此次他们被诉的罪名不再是“涉嫌转移巨额健力宝资产”,而是涉嫌贪污和受贿罪.2011年,李经纬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因为脑溢血等身体原因,他随后一直保外就医,以负罪之身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李经纬甚至还动过再次创业的念头.他对快餐、饮料、啤酒领域感兴趣,在北京治疗期间,他还对当地的快餐行业进行了调查.

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不同于东山再起的褚时健,深受病痛困扰的李经纬已经没有再次改变命运的可能.

2013年4月22日,74岁的李经纬因肝癌在广东省佛山市三水区人民医院去世.逝世前两日,家里人按照他“落叶归根”的意愿,将他从广州转移到三水,在这个他事业开始和终结的地方,亲友和曾经的老员工、老部下陪伴他到了最后.

在3天之后的追悼会上,长子李东健在悼词中念道：“他安详地走了,就像又一次外出,又一次长长的远门.”这好像是在说,在另一个地方,李经纬又开始了他新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