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李元洛:亲近经典

点赞:17814 浏览:8149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一、新旧兼爱文心“飞”龙

李元洛先以诗论诗评名,著有《诗美学》、《歌鼓湘灵――楚诗词艺术欣赏》、《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等著作,赢得海内外的赞誉.不料他“移情别恋”(李氏自语),“半途出家”(余光中语)也就是“半百出家”,五十岁后抛却诗论诗评的旧缪斯,爱上了写作散文的新缪斯,散文集在《凤凰游》后,一本接着一本,《书院清池》、《唐诗之旅》(又名《怅望千秋――唐诗之旅》)、《宋词之旅》、《绝唱千秋》先后出版,长销不衰.后三本集子的散文,更冠名为“文化大散文”.

我向来阅读且悦读李元洛的作品,发觉他表面上“贪新弃旧”,实际上是“爱新怀旧”,或者说新旧兼爱.三本关于诗、词的“文化大散文”不说,《凤凰游》和《书院清池》两本散文集里,多的是古今诗歌的风雅韵事、名章隽句.李元洛兄是湖南长沙人,明年届七旬之龄.湘子多情,多的是诗情;七十而从心所欲,他所爱欲的一直是诗的缪斯.

笔者这里选了李元洛四篇散文来阅读、解说.四篇是:《夜读岳飞》、《一勺灵泉》、《月光奏鸣曲》、《汩罗江之祭》.题目的“经典”一词,有三重意义.第一重是:用《文心雕龙》这本文学批评经典的理论来解说、析评李元洛这四篇散文;读者阅读我这篇析评李元洛散文的文章,除了可加深对李氏散文的认识之外,还亲近或重温了《文心雕龙》这本经典.“经典”的第二、第三重意义将在下文道出.

中华学者深受西方文学理论影响,从二十世纪之首的马克思主义,到世纪末的后殖义,都以西方的马首是瞻.在从事实际批评时,我个人也深获西方文论之益,却慨叹不少同行无视或轻视东方的“龙头”:以《文心雕龙》为重镇为高峰的中国文学理论.《文心》极高明而道中庸,体大虑周,在中国文论于国际“失语”的今天,我们应让其发声,让“雕龙”成为飞龙.国人应从自重《文心》开始.笔者对《文心》的“六观”法特别珍惜,下文的论述,即用此法.《文心雕龙知音》提倡“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的批评态度,为此,刘勰提出批评时要注意的六个方面如下:“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他认为用这六观法去析评作品,就能看出作品的特色,并分别其高下――“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为了方便讨论,且看起来更为合理,笔者大胆地把“六观”的先后次序,加以调整,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六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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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观位体,就是观作品的主题、体裁、形式、结构、整体风格;

第二观事义,就是观作品的题材,所写的人事物等种种内容,包括用事用典等;

第三观置辞,就是观作品的用字修辞;

第四观宫商,就是观作品的音乐性,如声调、押韵、节奏等;

第五观奇正,就是通过与其他作品的比较,以观该作品的整体手法和风格,是正统的,还是新奇的;

第六观通变,就是通过与其他作品的比较,以观该作品的整体表现,如何继承与创新.

《知音》篇对于六观,只举出名称,而不加解释.不过,在《文心雕龙》其他篇章里,我们可以找到很多与六观有关的文字:

(一)《情采》篇论及情,即主题;《熔裁》、《附会》、《章句》诸篇论及结构;《定势》论及整体风格;此外《文心雕龙》全书有二十篇左右论及各种诗文体裁.(二)《事类》篇论及用典、用事.(三)《章句》、《丽辞》、《比兴》、《夸饰》、《练字》、《隐秀》、《指瑕》论及用字修辞.(四)《声律》篇论及音乐性.(五)《定势》、《辨骚》篇论及正统与新奇.(六)《通变》、《物色》、《辨骚》篇论及继承与创新.

以上所举篇名,只就其重要者而言,实际上不止这些.此外要说明的是,第二、三、四观,可合成一大项目,以与第一观对照.这个大项目就是局部、组成部分、局部肌理(local texture),以与第一观的全体、整体大观、逻辑结构(logical structure)对照.刘勰论文,非常重视局部细节与整体全部的有机性配合;事实上,“置辞”与“事义”息息相关,而此二者,加上“宫商”,乃构成整篇作品的“位体”.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位体”决定了“事义”、“置辞”和“宫商”.第一至第四观,乃就作品本身立论;第五观奇正,第六观通变,则通过比较来评论该作品,用的是文学史或比较文学的角度了.向来解释“奇正”的,多不能使人惬意.“奇正”与“通变”二者,分辨起来,又颇不容易.也许我们大可不必强为划分,就把它们当作用比较、用的方法来衡量作品的整体风格和成就好了.

二、《夜读岳飞》析评

一观位体.独坐书房,夜读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抚今追昔,对这两位古人――特别是精忠报国的岳飞――有无限的敬意.这就是《夜读岳飞》的“情”、它的主题.《文心雕龙神思》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作者灯下沉思,文史中名人故事与作品,自己拜谒名人故址的经历,都奔来眼底、笔下;他描写景物、叙述往事,抒敬慕岳飞之情,论天下太平之理,散文的描写、叙述、抒情、议论诸种功能都发挥了.在结构上,则情与事开阖铺叙,意与境首尾呼应,相当紧凑.《文心雕龙体性》论述文学的八种风格,包括“典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与“显附”(“辞直义畅,切理厌心”);《夜读岳飞》是一篇文笔“典雅”、表达“显附”、具凛然正气的劝世、益世散文.

二观事义.《夜读岳飞》的人、事、物等题材,以及相关的情思义理,都与其主题相应.岳飞为本篇的主角,与他相关的事物如手书《出师表》及其跋,如岳母刺字,如谈论时局警世之言“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会太平”,作者李元洛都选用了,成为本篇的“骨髓”(《文心雕龙附会》说“事义为骨髓”,“髓”一作“”).本篇的第二主角诸葛亮的相关事物,如成都武侯祠及其碑刻《出师表》,如陆游颂赞《出师表》的诗句,也成为本篇的“事义”.作者在湖南浏阳――谭嗣同的家乡――某书店写到《岳飞书前后出师表》,此物正是《夜读岳飞》的读物,而谭嗣同为国殉难,和岳飞一样正气浩然,当然也是值得纳入本篇的重要配角.本篇对“滚滚红尘”、“钱潮动地、欲浪拍天”的概括描写,则为了和岳飞的清廉俭朴对比,为批判当前社会现实应有之义.

三观置辞.《文心雕龙附会》说:“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刘勰极为重视辞采的妥贴、有机(anic)、新颖运用;在情不寡不伪、采不滥不诡的前提下,刘勰提倡辞采的精妙美丽(见《情采》篇).而美辞丽采,离不开比喻、夸张、对偶、用典这几种技法.《文心》的《比兴》、《夸饰》、《丽辞》、《事类》论的正是这些.

《夜读岳飞》最明显的比喻出现在首段:在春雨的夜晚,作者“独坐书房,像独守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真是一士谔谔.其他如“流行音乐卡拉OK泛滥新潮”、“钱潮动地、欲浪拍天”、“商品狂潮的惊涛拍岸”,也是比喻,且带有夸张的成份.比喻可使作品灵动生辉、活泼有趣,是作者想像力的表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极言比喻难得,说创造比喻是天才的标志;今人沃罗丝姬(Shira Wolosky)在其近著《诗歌艺术》(The Art of Poetry)中说比喻是“诗歌的烟花”,美矣哉!这和中国古今诗人评家所见相同.宋人陈曰:“文之作也,可无喻乎?”诗、文都用比喻.

对偶和近似对偶的句子则有:“钱潮动地,欲浪拍天.”“谭嗣同是封建末世的奇男子,岳飞是名标青史的伟丈夫”.“一位,少年时母亲就在他背上刺下了‘精忠报国’的叮咛;一位,在危急存亡之秋向历史和苍生作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白.”“穷乡僻壤仍然饥肠辘辘,酒楼宾馆有的人却挥公款如挥泥土.”对偶句源于《丽辞》篇说的“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的原理.对偶使意与辞都整齐对称,形成气象,用排比则更具气势了.《夜读岳飞》以“我读人的傲然脊梁,读民族的浩然正气,读历史的巍然丰碑”锵然收结,可为文中“岳飞是名标青史的伟丈夫”一语增效(reinforce)、背书(endorse).

古代的诗文,一般讲求精约;只用寥寥的片言一语,就可达到引用前人语句和故事的目的.现代的作品,特别是散文,篇幅少受限制,因而用典、用事往往变成引用前人诗文名句、讲述前人故事.《夜读岳飞》即如此.此文提到的古代诗文颇多,计有诸葛亮的《出师表》、杜甫的《蜀相》、陆游的《书愤》、《病起书怀》;讲述的古人故事主要是岳飞与文人学士议论时局时“不爱钱”“不怕死”的警世发言.此文引述的诗文句子甚多,引述时或用括号,或不用.前者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出师一表通古今,夜半挑灯仔细看”;“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会太平”;“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以及近百字的岳飞书于《出师表》后的《跋》.引述时不用括号的有如:“丞相祠堂何处寻”;“潇潇雨歇”;“泪下如雨”“坐以待旦”“挥涕走笔”等.大量引用诗文――特别是诗词――名句,是李元洛散文的特色,其得失将于下文讨论.李元洛运用比喻、夸张、对偶、引用各种修辞手法,使其作品俊健多姿、文采飞扬.本文有一句子,混集上述诸法,特征引如下:


那遒劲奔放的行草,喷自一管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凌云健笔,涌自一位英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激烈壮怀.

这是广义的对偶句,不必多说.“喷”“涌”属于夸张法,“凌云健笔”属于比喻兼夸张法,殆无疑义.“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激烈壮怀”(岳飞《满江红》原文作“壮怀激烈”)则为不加括号的引用.

四观宫商.宫商即音乐性,诗词由于有格律的约束,其音乐性较为容易说明.散文不容易.散文的“散”与骈文的“骈”相对,散文的句子长短参差,节奏不齐一.倾向于风格典雅的散文,则参差之中,有其对偶式和四字成语式的整齐;李元洛的散文属之,《夜读岳飞》是一个例子.现代散文的篇幅虽然长短不一,毕竟不是只得数十言的绝句、律诗,要仔细讨论其声调、押韵、节奏,必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对散文而言,宫商的精细分析,似乎没有必要.中外的批评家,无论是怎样提倡“细读”(close reading)的,也很少对散文作逐字逐句的音乐性考察.文章的结尾部分十分重要,往往是作者特别用心所在.《夜读岳飞》首尾两段都有“雨”有“潮”.尾段重现首段的意象,其结构有如奏鸣曲式(sonata form)末章的“重现”(recapitulate)首章.这可说就是《夜读岳飞》的一种音乐性吧.文末的排比句“我读人的傲然脊梁,读民族的浩然正气,读历史的巍然丰碑”,在文意上固然肃整有力,句末“梁”“气”“碑”三个字分别是平仄平,而不是平平平或仄仄仄之类的安排,声调上有抑扬而充沛(最末二字为平声的“丰碑”)之美.不过这只是笔者的解读,作者是否曾刻意在声调上这样设计,则要由他“自道”了.

五观奇正,六观通变.这两观留后解说.

三、《一勺灵泉》析评

一观位体.在深山清泉之旁有一小木瓢,谁放的?作者取瓢饮泉,赞美放瓢人的小小善行.扬善,兼斥恶,就是《一勺灵泉》的主题.这篇散文景、事、情、理都有,一如此文末段的“夫子自道”:本文兼具“抽象的说理”和“具象的感悟”.“红尘满天”和“一勺灵泉”的对比,则为此文的基本布局;这双意象出现于文首和文末,正是《文心雕龙熔裁》说的“首尾圆合”.此文的整体风格,是和《夜读岳飞》相近的“典雅”和“显附”.

二观事义.在“具体感悟”方面,作者讲述某个夏日,高攀湖南白马山,在深山发现清泉及泉旁小木瓢,以及饮泉解渴的经过;与此对比的是闹市红尘滚滚、环境污染.在“抽象说理”方面,则为对放置木瓢者的“爱心”、“善行”的赞美,和对“贪污、盗窃、抢劫、卖淫等不文明的社会邪恶”的声讨.作者引述陶潜、无际大师、余光中等诗文以助说明主题.引用前人诗文的细节,将于下一观交代.

三观置辞.此文用了不少比喻和对偶句、排比句,一如《夜读岳飞》.下面把它引用的前人诗文加以罗列:“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

四观宫商.这里主要讲文意、文气上的跌宕节奏,以首段为例.段首以排比句式写海、湖、江河的气势、气韵,显出铺张扬厉,段末结以“而普普通通隐居在深山里的一勺山泉呢?”作者用先动后静,先扬厉后谦抑的戏剧性手法切合“身份”地介绍了主角―― 一勺山泉.

五观奇正,六观通变.这两观留后解说.

四、《月光奏鸣曲》析评

一观位体.此文写作者“珍藏在心中的,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唐诗中的月光”;它谈诗兼抒情.全文分为六个部分:首段(可说是“引言”)、“春江花月”、“边塞月”、“山月”、“故乡月”、末段(可说是“结语”).诗歌诗歌,诗可入乐,诗可歌唱.“春江花月”一节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主旋律,歌唱作者“人生初恋”时“如痴如醉”之情.“边塞月”一节以吕温《吐蕃别馆月夜》和李白《关山月》为主旋律,歌唱作者远在青海“饥寒交迫”而“壮志”“凌霜”之情.“山月”一节奏的是王维的《鸟鸣涧》和《竹里馆》,乐声诗韵衬托出作者偕友在湖南张家界和木瓜山“优哉游哉”之情.“故乡月”一节李洞、白居易、杜甫众声交响着乡情,而音色和月色一样最鲜明的是李白的《静夜思》;在这首千古绝唱里激荡着作者在美国探亲时对祖国故乡浓重的愁思.就这样,李元洛把诗歌评论和抒情散文结合在一起,其抒情成份比起《夜读岳飞》、《一勺灵泉》都浓厚得多.《月光奏鸣曲》的情,有喜悦与忧愁,扬抑扬抑地变化着,而其文字,一贯其“典雅”与“显附”的本色.

二观事义.《月光奏鸣曲》的人事物题材,大抵上根据其主题的需要而规范而剪裁.举例而言,“故乡月”一节以李白《静夜思》为主旋律,这一节中,有关李白这个诗人所写的“月诗”的谈论,与其他唐代诗人及其“月诗”相比,篇幅最多.

三观置辞.《月光奏鸣曲》用《文心雕龙情采》的意念来形容,仍然是情采兼备.其辞采,主要仍是比喻、夸张、对偶、引用这些.七年前笔者有幸为元洛兄《怅望千秋――唐诗之旅》写序,特别摘录了《月光奏鸣曲》驰骋想像、驱遣学问、飞扬文采的几个片段:

如果翻开卷帙浩繁的《全唐诗》,你可以看到唐诗人举行过规模盛大的月光晚会,大大小小的诗人都曾登台吟诵他们的明月之诗.那场晚会永远不会闭幕.听众而兼观众的我也永远不会退场.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收录于郭茂倩编选的诗集.)富豪痛心的是钱财损失,政客锥心的是禄位成空,书生伤心的是杰作不传,如果郭茂倩还可以收到,我们真应该用洒金红笺向他好好写一封感谢信,并且以限时特快专递送达.如果没有他的收录之功,我们今日失掉的将是一块精神的连城之璧!

时隔千载之后,我于一个早秋之日从北京远去青海,在西部边陲的月夜,我竟然和唐代边塞诗中的明月撞个满怀.至今回忆往事,仍可拾起几片粼粼的月光.

我在旧金山的中秋月夜诵他(李白)的诗句,这位眷恋故土而性格豪放的诗人,如果有机会办好护照壮游美利坚大陆,他乡虽好,他还是会将《静夜思》龙蛇飞舞在五星级宾馆的墙壁上吧?

四观宫商,此文题为《月光奏鸣曲》,题目最具“音乐性”.先阐述两个音乐名词.奏鸣曲(sonata)通常是一种或两种乐器演奏的乐曲;有几个乐章(movement),也有只得一个乐章的.奏鸣曲式(sonata form)一般则为奏鸣曲或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曲式,分为展示(exposition)、发展(development)、概括(recapitulation)三部分.李元洛的这篇“奏鸣曲”,如要与奏鸣曲式比附,则或可这样说:首段为“展示”,末段为“概括”,中间颇长的四节合起来是“发展”.

《月光奏鸣曲》是贝多芬的Moonlight Sonata;不过,李元洛此文没有提到贝多芬这阕名曲.我们也许不必拿李氏此文和音乐作严格的比照,说说其音乐性则无妨.这篇《月光奏鸣曲》,是唐代著名“月诗”与作者生活抒情的二重奏,是二者的“对话”(这是比喻式metaphorical说法,不是真实的),也是节与节之间情绪“扬抑扬抑”的变奏.此文是这样的“奏”鸣曲.上面一观位体时,对其节奏已着了墨,不赘述了.

五观奇正,六观通变.这两观留后解说.

五、《汩罗江之祭》析评

一观位体.作者前往平江拜谒杜甫墓,所见一片萧条冷落,感慨诗圣生前死后的穷困凄凉,不满今人对前贤往哲缺乏敬意.这就是《汩罗江之祭》的主题、它的“情”.学术上的考据说理、亲身体验时的感悟,两者兼具;笔调“典雅”“显附”之余,有其沉郁之思,而沉郁正是宋代《沧浪诗话》对杜甫诗风的准确概括.

二观事义,三观置辞.辞与义互为表里,不容易划清界线;这里不依照前文法度,而把二观合起来处理.《汩罗江之祭》的关键人事物自然是:汩罗江、杜甫其人其诗其生前死后、杜甫祠杜甫墓、作者及其同游者拜谒及“拜祭”之事及其感慨.“显附”是李元洛散文的一个特色,所以叙“事”说“义”理、“置辞”安章谋篇,都统序昭晰、脉络然.下面举出本篇辞义特别使我感动者二、三,以与读者分享.

(一)杜甫乐道人善,盛赞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郑虔“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还称美高适、元结、薛据、杜勤等等.杜甫真是勤于赏识同行,为人知音.身为诗评家兼散文家,李元洛也有称赏时人之风.元洛兄说:杜甫“有至高成就”而“胸怀宽广,厚以待人,真是最合格的全国作家协会主席的人选了”.这神来之笔,警句也.顺便戏言一句:巴金去世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之位悬空,是否因为找不到这样一个乐道人善的大作家呢?

(二)杜甫称美同代诗人,而其诗却不入选殷的《河岳英灵集》.他在《南征》一诗中感叹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幸好临殁前有郭受与韦迢的赞扬.元洛兄写道:“虽说他们是文坛的无名之辈,虽说杜甫和他们是浅友而非深交,但在杜甫凄凉寒冷的岁月,那不是如同两盆炉火温暖了他那颗已经冻僵的心吗?”在上文论述的《月光奏鸣曲》中,有“书生伤心的是杰作不传”之语,郭、韦的美言暖语,应能抚慰老杜已伤已冷之心.再来“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一下:余光中写杜甫殁前情景的《湘逝》一诗,篇末的四行是: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这里道出了书生、文人、词客、作家――所有呕心沥血的笔耕者――的集体梦想.李元洛写杜甫,也写普遍的笔耕人.

(三)本篇接近尾声处,作者说:“杜墓至今萧条冷落,杜甫当然也无意于使自己最后的栖息之地,和遍布湘中与国中的宾馆酒楼一争热闹与繁华,然而,一个民族检测如热衷于形而下的物质追逐与享受,而对于前贤往哲缺乏应有的敬意,总不免令人感到悲哀.”钱钟书说:贾谊《过秦论》结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就是“居要”的“片言”,为“一篇之警策”(见《管锥编》论陆机《文赋》部分).张少康说这“警策”就是《文心雕龙隐秀》说的一种“秀句”(见其《文心雕龙新探》论“隐秀”之篇).《汩罗江之祭》作者以心拜祭、哀叹的正是这段文字,它就是此文的“警策”、中心旨要.这也是李元洛目睹当今中国文化缺失时他的萦心之念,是他散文的一个重大“母题”(motif),《文心雕龙》所说的情中最不能自已之情.

讲究修辞的散文家,其作品多少有诗化――或者说以诗为文――的特色.《汩》文首段说汩罗江这条圣水“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伟大诗人”,这正是拟人法(广义的比喻).用“温柔”形容汩罗江水甚妥贴,它不像黄河、长江那样滔滔滚滚;“温暖”亦然,它不在寒冷的北方.《文心雕龙章句》说“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正是这个道理.“收留”和“走投无路”是锤炼过的文字,恰切地写出屈原和杜甫令人鼻酸的遭遇.

在事义方面可以指责的(《文心雕龙》有《指瑕》篇),也许是屈原的影子太隐约了.虽然文首有端午竞渡等语,文末引诗有“大夫魂”(指三闾大夫屈原)、“流落同千古,共一源”等语句,都涉及屈原;然而,我们一提到汩罗江就想起屈灵均,且屈、杜同样爱国、同样伟大,如此少提这古代贤哲,太委屈屈原了.

四观宫商.《汩》中与作者同行的平江人朱平珍女士,指着杜甫祠堂一条木柱的石础,说从其纹饰可推断柱础为唐代遗物,作者听后高兴地附和:“那当然是杜墓真实性的实证,不,石证了.”实证与石证同音,在这里其义互补,这是字音的妙用.其他的音乐性论述从略.

五观奇正,六观通变.这两观留后解说.

六、李元洛散文的“奇正”“通变”和儒家思想

上文集中笔力于李元洛四篇散文的具体析论,如要评价其成就、地位,则必须拿它们与今人、古人的作品比较,观其“奇正”、“通变”才行.这是六观中最难的事,却也是六观之为完整文学批评体系的难能之处.为什么说“最难”?因为“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为因圆照之象,务先博观”(《知音》篇语).批评家好批好评,而不少批评家的批评往往“褒贬任声,抑扬过实”(《辨骚》篇语),反正批评家不像律师、医生、工程师,不需要取得专业执照(license),就有特权(如poetic license)肆意评断.例如,《南方文坛》2006年第4期有人议论当前散文时,就独标余秋雨,说他“将散文当作可以纵横驰骋的疆域进行创作实践并大获成功”,并谓当下散文的“传统资源早已被弃如敝屣,新旧观念尚未形成”,时下中国散文已到了“穷途末路”,已“走进了死胡同”.这个批评者究竟有没有圆通有效的理论?究竟他“博观”了多少时下散文然后做出这样的结论?还有,他独标“大获成功”的余秋雨,在我看来,实在名过其实.

怎样评价李元洛的散文?先引述已发表的一些意见.余光中在李氏《凤凰游》散文集的序中,指出李氏散文喜欢引经据典――尤其是诗句,又说作品有颇多对社会现实的感慨.余氏说集子里有“真切”“动人”的篇章,有比喻妥贴、高明灵巧的佳句.王开林在为李元洛《唐诗之旅》等几本书所定的“代序”《文章不写半句空》里,说李氏散文具有四个特质:“其一是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其二是强烈的忧患意识”,“其三是视野开阔,学养深厚”,“其四是语言富有质感”.王开林又说李元洛“性情真诚”、“学养深厚”、“胸襟广阔”、“气质高华”,而且“古典精神和现代意识双剑合璧”;这样“四美具、二难并”的作家,在中国当代文坛寥若晨星.这是对其人其文极高的评价.

李元洛上述四篇散文,以至他全部的散文,属于带有古典色彩的正统文章,还是属于现代、后现代以至“后后现代”的诡异、新奇之作?从上述我的分析以及余、王两位的评论看来,李氏散文表现的是正统、典雅的风格.正统、典雅的文风,无碍于他遣词造句的考究,无碍于修辞的令人惊喜.古耜论述最近数十年散文家在“强化语言的审美功能”时,举了柯灵、余光中、王充闾、贾平凹、李元洛诸位为例(见《海燕都市美文》2006年7月号的卷首语),正是对李元洛等人“置辞”功夫的肯定.

李元洛散文的“通变”――继承传统和开拓创新――又如何?李氏常有《通变》篇所说的“参伍因革”、转益多师的表现.现在修辞上举一二例子.《汩罗江之祭》写拜谒杜墓时,门一打开,猝不及防,“杜甫墓怆然轰然巍然,撞伤撞痛也撞亮了我的眼睛”.这佳句显然脱胎自洛夫《边界望乡》中的诗句;同篇中说杜甫将“满怀忧愤托付给水上的一叶孤舟”则受益于余光中《湘逝》的首行.十多年前我在评论白先勇小说时说:“所谓创新,往往只是采摘、继承各家之长所新形成的综合体.”刘勰说“积学以储宝”(《神思》篇语),说以经典为宗师(《通变》篇说“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就是综合各家之长之意,因为这样做是创新的基础.李元洛散文――特别是大文化散文――正是以综合为创新.《唐诗之旅》等“中国文学之旅文化大散文丛书”的“内容简介”说:李元洛“力图为散文这种极其古老的文体注入新的生命活力,将山水游记、文学评论、诗词札记、文化随笔及一般意义上的散文等多种文体因素溶合一起.对散文新文体的创作做了一些有益的尝试和探索.”这恰巧道出了《月光奏鸣曲》、《汩罗江之祭》等“大文化散文”的“通变”.(六观法是个实际批评的完整架构,不过实际操作时,如果按部就班,一观接一观地析论作品,则会流于导读手册式的机械化.上面析论李氏四篇散文时,或前详后略,或二观合并处理,部分原因是为了减少机械化.)

余光中提及李氏散文的社会现实感慨,王开林论及它的忧患意识,笔者在这里对此略作补充论述.前面析论的四篇散文中,或多或少都有红尘滚滚商潮滔滔与古今书生贤哲寂寞冷清的对比,这样的“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一种另类的“丽辞”,是李元洛散文“一以贯之”之道,是他“何日夜而忘之”的情结.这种忧患意识是儒家的.以儒家思想为主轴的《文心雕龙》,其作者强调文学要能“经纬区宇”(治理天下)、“发挥事业”(发展经国大业),他如泉下有知,阅读这些篇“大文化散文”,必然成为知音,说“吾与元洛也!”有忧患意识、针砭现实社会的文学,我们绝不能“现代主义”地轻视为教诲主义(didactic)文学、载道文学.夏志清、胡菊人和萧萧先后称余光中的诗文深具儒家思想,其他很多作家何独不然.面对李元洛这类有儒家忧患之思的散文,西方流行的“后学”(后现代主义、后殖义)理论,是无能为力的,是瞠乎《文心雕龙》之后的.

李元洛并不研究《文心雕龙》,非刘勰的传人,而我们用刘勰的理论看李元洛散文,从采到情从情到采,发现其作品竟是刘勰理论的实践.是讶异?还是一个证明――《文心雕龙》论为文之用心,论作品之经营,其见解极具永恒性、普遍性?作为“龙的传人”,我认为答案是后者.本文用刘勰理论来解读李氏散文,一如文首所指出的,是为了亲近或重温《文心雕龙》―― 一本实用价值没有被重视的文论经典.

七、“经典”的第二、第三重意义

本文题目中“经典”的第二重意义,则与李氏散文经常引述的历代经典诗文有关.余光中对李元洛散文经常引用诗句,颇有微词(见余氏为《凤凰游》所写序言).我们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任何时代任何国族的人,如非文盲,都必须阅读经典.王开林在“代序”里有一句隽语:只有李元洛这些散文“才配得上那些千古流芳、至今余香在口的经典诗词!”透过常引经典诗词的李元洛散文来亲近、重温经典,点滴地、集锦式地――这个方式诚然别具一格.

本文所以选取《夜读岳飞》、《一勺灵泉》、《月光奏鸣曲》、《汩罗江之祭》为析评对象,一来因为它们可代表李氏散文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它们被海峡两岸选入中学或大学的语文科教材(见注释①-⑤),换言之,它们正被或将被千千万万的学子在教室中阅读.正如刘象愚在《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一篇文章所说,经典的形成漫长而复杂;“经典应该具有内涵的丰富性”、“实质上的创造性”、“有时空的跨越性”;换言之,任何当代的杰作,都不能称为经典,至多可说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经典.英文的classic(经典)一词,固然意指最高品位之物,也与教室(classic)相关.由古至今,学校让学生在教室阅读、吸收的,都应该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文化知识,是代表性的、杰出的文学作品――这些都是经典,或者可能成为未来的经典.获青睐列入教材的作品,未来成为经典的可能性,比未获青睐的大得多.李元洛的情采兼具、满载经典诗词的散文,选入了教材,学生心领神会、朗朗而诵,有可能就像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寄小读者》、余光中的《乡愁》一样,成为未来的经典.

阅读李元洛,亲近经典.

注释

①《新编国文选》(大学用书修订版),台湾三民书局2004年版,收《一勺灵泉》一文.

②《汩罗江之祭》,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第4期.

③上文又收入山东教育出版社《新课程语文课外阅读》一书(2006年版).

④《月光奏鸣曲》《夜读岳飞》收入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新课程语文读本》一书.(《月》获第5届中国广播文艺奖一等奖第一名,湖南广播电台选送,全国48家广播电台角逐.)

⑤《夜读岳飞》尚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课外诵读基础文库散文)(初二卷)(1999年).

(作者单位:台湾佛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