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趣幽默的骆宾基

1939午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浙江嵊县中学读书.秋季开学时,来了一位新老师.中等身村,黝黑透红的脸庞上,长满了络腮胡,还架着一副眼镜.校长给我们介绍说,这位张璞君（骆宾基原名）老师是一位作家,难得被我们留下来,给你们初二班讲语文和地理.我当时不明白,既是作家为什么会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教课?后来看史料才知道,那时他已加入了,到嵊县来宣传抗日救亡,担任嵊县县委宣传部长一职.

骆宾基先生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风趣幽默,学识丰富.我一直以为他比较年长.直到他1994年去世,我从报上看到消息,才算出他当时的实际年龄只有22岁,比我们这些当学生的不过大几岁而已.想来真是令人佩服,又不可思议.

我记得他给我们讲地理课,一上来就说,说到地理,有经济地理,文化地理,军事地理,政治地理,还有自然地理等我们一听这么复杂,都吓懵了.他马上笑说,你们不要紧张嘛,那些地理我们都不讲,我们只讲初中地理.这下大家才轻松下来,都忍不住笑了.

这头一节课,就让我喜欢上了他.为了让我们这些江南人能听懂他的东北话,他常常是借助手势、板书等来表达,并且来回走动着,使课堂气氛显得非常生动.

因为他是作家,上语文课就更加生动活泼,娓娓动听了.差不多每堂课都能引起同学们开心的笑声,连一向最不喜欢语文课的同学也都喜欢上了语文课.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是他对一篇小文《修建二郎庙记》所作的三次不同角度的分析了.

这篇文章的全文是这样的：

“二郎庙者,崇祀二郎之庙也!二郎者,老郎之子,大郎之弟,三郎四郎五郎六郎七郎之兄也!庙前有树焉,树后有庙焉.人缘以为树在庙前焉.余独以为庙在树后焉.何则?是为记.”

他刚刚将此文在黑板上写出,就引起了课堂上的一片嬉笑声.他就问大家,你们笑什么呀?是不是笑它空话连篇,言之无物?大家齐声说,是!接下来他就用鲁迅的话告诉我们,一篇文章写好后至少看两遍,尽量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不要可惜.最后他说,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篇文章是要被删光了.

这节课,他让我们明白了写文章应当言之有物.

但过了不久,在讲到文章要生动活泼,趣味隽永时,他又一次引用了这篇小文.他问大家,为什么我那天把它一写出来,大家就笑呢?为什么大家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它呢?为什么它能广为流传一二百年而不衰呢?可见它也有自身的魅力.那就是它俏皮幽默、短小精悍.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老学究颇有作文根底.从这点上说,此文堪称妙文.

这番话使我们受益匪浅,不仅让我们明白了文章除了简洁明了外还应当生动有趣,还使我们明白了看问题要从两个方面来看.

没想到时隔不久,他又从第三个意义上来讲析这篇文章了.当时他是给我们讲文章要有针对性,内容要紧扣题目.于是又再一次提到了这篇妙文.他一边想象着一边侃侃而谈：大概二郎庙落成的时候,镇上的各位财主绅士联合请来这位不第秀才写一篇碑文.老先生觉得,修这种庙,实在是普普通通的小事,有何必要勒石碑?但碍于情面不好推却,就大笔一挥生此妙文.用意是,你的题目空空洞洞,我的文章也只好空空洞洞了,彼此彼此!

同学们都会心地笑了.接着,他又给我们讲了一篇林语堂的记叙文.此文讲的是作者去参观一个画展.从起床写起,洗漱,早膳,路上看到的景物以及遇见的人,一直写到跨进展览会大门时,文章就戛然而止了.这是为什么呢?他问我们,我们谁也答不上来.他笑吟吟地说,这是因为林语堂这位幽默大师认为,那个画展实在是不够水平,不值得一看,更不值得一写.他就把它贬低到还不如路上所见所闻有意思的地步.大家恍然笑了.骆宾基老师赞赏地说,这位老学究和林语堂大师,可谓是异曲同工啊!

我和同学们都非常喜欢听骆宾基先生讲课.遗憾的是他只给我们讲了一个学期,第二年春天,为了抗日救国,他就离开嵊县奔赴上海了.此后我再也没见到他,听说他后来写出了许多反映抗日及战后新生活的文学作品,如《北望园的春天》《混沌》等.

解放后我才得知他在北京工作,曾担任过北京文联副主席.“”他身体不太好,后在北京文史馆从事古文字学研究,出版了两卷本的《金文新考》.我去北京出差时,几次想去看望他,但终于没敢打搅.1989年我的家乡出版了《嵊县志》,我在上面意外地读到了他为嵊县美展写的前言,真是备感亲切.开篇一段是：“文以载道,诗以咏志,而画寄情,形体随殊,志趣则一.不外求乎真,求乎善,求乎美.”读着这段文字,我似乎又看到了和蔼可亲、风趣幽默的骆宾其先生.虽然他已经去世了,但他留给我们的教益是非常深刻的.

骆宾基先生,请让我以此篇小文,向您的在天之灵,表达一个不知名的学生的深切怀念和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