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的文采

香港著名学者黄维梁曾说余光中手中握的是一支“五色之笔”,他用紫色笔写诗,金色笔写散文,黑色笔写评论,红色笔做编辑,蓝色笔翻译.并说：“他的评论出入古今,有古典主义的明晰说理,有浪漫主义的丰盈意象,解释有度,褒贬有据,于剖情析采之际,力求公正无私如包公断案.”①余光中也自认为有些“以诗为文,以文为论”.的确,余光中不仅把诗歌的一些笔法引入散文,也将散文的笔法引入评论,所以他的评论文章达到哲学思考和美学诗意的充分调和,使读者在接受智慧启迪的同时享受美的熏染.

一

余光中对文学评论的贡献如果仅限于他自己的评论文本,其意义可能没有这么重大.他在文学评论界的价值,还因为他对文学评论有很多真知灼见.他在《十二文集――散文选集自序》中,从散文的功能入手,阐述了自己的散文观.文章最后,重点地谈到了评论.

至于评论,我确也写过不少,长者辄逾万言,甚至达三五万言.可是我的评论文字在有意无意之间避过了正规的学术论文：一来因为我不喜欢削作品之足以适理论之履,尤其不相信什么金科玉律,就算是目前最流行的,能够诠释所有的现象；二来因为我认为高明的评论在于真知灼见,而不在于引经据典,文末加注,术语繁多,并附原文；三来因为我认为,评论既为文章,就应该写得像一篇文章.如果评论家自己的文章都不够顺畅,更遑论文采生动,我们又怎能相信他评断别人的眼光?

1993年,评论集《从徐霞客到凡高》出版之际,余光中就在其《自序》中又一次阐述了他对评论家及评论文章的观点.他说：

天经地义,作家就是文字的艺术家,对待文字正如画家之于色彩,音乐家之于节拍,要有热爱,更需功力.我必须强调,评论家也是一种作家,所以也是一种艺术家,而非科学家.对于艺术,他没有豁免权.他既有评判别人文字艺术的权利,也应该有维护本身文字艺术的义务.

这段文字中,余光中用了严密的逻辑推理.首先强调评论家也是作家,指出作家是文字的艺术家,所以评论家也是艺术家而不是科学家.既然是文字的艺术家,那就不仅有评判别人文字艺术的权利,同时,自己也应该具有“维护本身文字艺术的义务”.并批评了当时文学评论界的不良现象.

余光中凭着自己冷静的哲学思辨与对事物本质的深刻认识,阐述了理论与实际的关系,并指出了当理论与实际发生矛盾之时,评论家应该采取的态度,并提出了鲜明的主张,具体来说,有以下几个方面：

1.言之有物

按理说,余光中受西方理论影响是很深的,他频繁的接触到西方的这主义那主义,包括能诠释当前所有现象的理论,但是余光中却倡导“言之有物”这一明显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主张.中国古典文论历来就把“言有序”和“言有物”当作评判文章的两项标准.但余光中在今天再次提出来,却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他是针对那些将西方当写作技巧论奉为圣经、并硬套在本土的现实之上的现象而提出来的,并指出这里的“物”不能是他人之物,而应该是论者对作家、作品解读之后所得到的独特体会、独特评价.综观余光中80年代初所写的关于中国山水游记的一组评论文章,处处从作家、作品的现实出发,见解超卓,堪称典范.

2.言之有序

与“言之有物”一样,条理井然（言之有序）也属于传统文论对文章的另一大要求.如果说“言有物”是就文章的内容而言的话,那么“言有序”则是就文章的形式提出的要求.这一点体现了作者逻辑思维的功力以及“以文为论”而又不失论之体制的重要一面.既然是说理,当然就要运用分析、归纳、推理、判断等逻辑思辨能力,使文章层层逼进,环环相扣,道理自然彰显.而不应该去靠旁征博引来炫人眼目,也不必穿凿附会作微言大义的索引,更不能如解答数学习题一般一路“因为”、“所以”的演算下来,而应如散文一样,讲究结构、层次、繁简的安排.

3.文采斐然

在求“真”基础上求“美”,其实这一点同样来自余光中对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继承.中国古代文论多是文采斐然的典范.中国古代文论虽然给人以残篇断简之感,但其内部却有一根支柱支撑着,时断时续地一脉相承,尤其在其写法上讲究形象性、生动性,比喻手法更是频繁运用.从《论语》到《典论论文》到《文心雕龙》到《人间词话》,无一不是文采郁勃之作.但是,文学评论发展到现当代,逐渐的走上了一条纯理性的路子,评论家已经习惯于“脸色紧绷,口吻冷峻”了.因此,余光中的这一主张很值得理论家们思考.

但是,余光中虽然主张评论文章要写得“文采斐然”,却反对写得“花花绿绿”,堆砌辞藻.虽然倡导“驰骋一点想象”,流露一些真性情,但同时他也反对滥感多情,提倡“文笔在畅达之中时见警策,知性之中流露感性,遣词造句,生动自然”.更“佐以比喻”,达到“灵活可喜”的效果.这一主张对评论界是颇具挑战性的,并由此带出了另一主张.

4.情趣盎然

余光中提倡评论文章要写得“情趣盎然”,反对“木然无趣”,并且认为这一要求应该依附在“文采斐然”之上.当然,这并不是说,有了“文采”就有了“情趣”,而是强调“情趣”是在“文采”之上的更高层次的要求.但是,评论文章中的情、趣应该和理结合在一起,才不致沦为轻佻,给人美的享受.这一点与当论界的主张也是相去甚远的.

二

评论文章的文、理、情、趣正是余光中打破文类的藩篱,取中国古代文论之长而舍去其短所创造出来的新型文类.为了方便读者比较全面地了解学贯中西的余光中是如何在评论文章中表现出他的博学与天才的（即江弱水所谓“形式之多样,文笔之多采”）,容笔者从他诸多评论文本中选取《美国诗坛顽童康明思》为例,予以评析.

描写生动,比喻形象具体,语言畅达,情感饱满,使《美国诗坛顽童康明思》呈现出清新可喜的风格.层次井然,逻辑严密,分析深刻独到,又使这篇评论文章呈现出浓厚的理性色彩.

首先,从文题来看,作者把康明思比喻成一个诗坛的顽皮的孩子.所谓“顽童”,行为当然是不合成人的规范了.作为诗坛的“顽童”他打破了一些成人世界（指诗歌创作）所固有的行为法则,但是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得遵循成人世界的行为法则.可是,康明思却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忧郁而伤感的顽皮孩子.“顽童”一词概括了康明思诗歌的主要特色,也总领了全文,文章就围绕“顽童”一词来展开.

康明思、海明威、格希文（GeeGershwin）、詹姆斯狄恩同属于爵士时代杰出的代表.

作者在评价“爵士时代”的这几个代言人时,虽然用的是描写的笔调,但却是基于对他们共同特点（矛盾性格）的理性概括：“他们都是看起来洒脱,但很伤感,都有几分浪子的味道,都满不在乎似的,神经兮兮的,落落寡合的,而且呢?都出奇的忧郁,忧郁得令人传染”.短短几十字,其矛盾性格跃然纸上.更为可贵的是其笔触涉及海明威、格希文、詹姆斯狄思.余光中很擅长这种左右逢源之术,下文中的艾略特与狄伦汤默斯及小说家乔伊斯和评论家史泰茵都是这么顺手带出来的.这种左右逢源术看起来似乎漫不经意,实则是匠心独运的.上文提到的海明威等人,作者意在暗示康明思所受的时代及文化环境、文学思潮的影响.

在对康明思与艾略特的比较中,作者只用两个成语就非常准确地概括了二者的区别.与“永远长不大”的“顽童”康明思比较起来,“永远没有年轻过”的艾略特是“未老先衰”、“老气横秋”,二人风格迥异.只有现代诗王子汤默斯可与“顽童”一比,然而,二者风格仍有差异,作者用“豪放”与“飘逸”,“深厚”与“尖新”对举,充分说明了一个本是青年诗人,一个的年轻却不在年龄,而是“看着年轻,经老”,所以,二者不同.接着,作者用“汤默斯像刀意饱酣的版画,康明思像线条伶俐的几何图形”两个比喻形象具体地说明了二者风格的迥异.行文至此,作者似乎还没有全面概括康明思诗歌的特色.所以,作者用现代雕塑家柯德尔与现代诗人康明思来比较,“批评家曾把现代雕塑的柯德尔（AlexanderCalder）来比拟现代诗的康明思.柯德尔那种心机玲珑的活动雕塑(mobiles)也确有点象康明思的富于弹性的精巧诗句,两者都是七宝楼台,五云掩映,耐人赏玩.”终于为读者在柯德尔“心机玲珑的活动雕塑”和康明思“富于弹性的精巧的诗句”之间找到了相通之点：“两者都是七宝楼台,五云掩映,耐人赏玩.”作者将康明思放在西方现代艺术的大背景上,多方比较,不仅使读者了解现代诗人的许多风格,更重要的是初步了解了康明思与众诗人的异同.这段文字,感性饱满而又理性充足,二者结合得天然无痕.尤其是作者将现代雕塑的柯德尔和现代诗的康明思的比较,顺手拈来又深含用意.因为下文就要介绍作为现代诗人的康明思同时也是一位现代艺术家,是“诗画两栖的天才”,并且是从一名现代画家开始的.

作者指出康明思将现代绘画的技巧运用到现代诗中的大胆创新,主要是将诗的外在形式立体化.余光中喻之为“排版术的风景画家”（typographicallandscapepainter）、“文字的走索者”(verbalacrobat).并交代这就是作者称之为“顽童”的原因.然后,作者具体评析了康明思诗歌外在形式立体化的具体表现：首先是他把英文里只能大写的“我”即I写成I；其次是对立体主义技巧更为大胆地运用,他将文字的拼法自由地组合或分解,使文字担负新的美感使命,而加强文字的表现力和弹性.

基于以上分析,余光中再把康明思的诗歌放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上来认识评价,“康明思的诗所以能那么吸引读者,是由于他那种特殊而天真的个人主义,和他那种独创的崭新的表现方式.前者使他勇于强调个人的自由与尊贵,到了童稚可爱的程度.在僵硬了的现代社会中,这种作风尤其受到个别读者的热烈欢迎”.

然后作者用一定的篇幅、以欣赏而抒情的笔触评析了康明思的抒情诗.文章描写道：“精美柔丽,轻若夏日空中的游丝,巧若精灵设计的建筑,真是裁云缝雾,无中生有,匪夷所思.”比喻新颖精致,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节奏和谐明快.接下来的分析评价,感性中有知性的支撑,句式长短参差,语言活泼可喜.“春天和爱情是这类诗中的两大主题.春天死了,还有春天.情人死了,还有情人.歌颂春天和爱情的诗,其感染性普遍而持久,所以能令外国读者和后世读者也怦然心动.”这几句话言约意丰,蕴涵了深厚的宇宙与人生哲学的内容.正是这种客观世界的“变”与“不变”的和谐统一――永远的春天与永远的情人,才有永远的诗人与永远的读者.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艺术的本性是诗.而诗的本性却是真理的建立.”②在这里,海氏对“真理”的界定和阐释与传统概念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他却以独特的运思,昭示了如此“真理”,即诗与哲学是相通的精神话语,思辨与想象属于本质上同一、形式上略有区别的精神活动.在海氏这一理论意义上,我们解读余光中的评论文本或许会产生较深的领悟.康明思在“缤纷的外貌”下所隐藏的是“纯净如水透明如玻璃”的天才,因此,他的诗歌如“七宝楼台,五云掩映”,耀人眼目.但是,真正的读者却能“透过奇特的形式,透过那一些排版术上的怪癖,透过那些令浅尝辄止的读者们望而却步的现代风貌”,发现“尽管康明思是现代诗最出风头的前卫作家之一,他的本质仍是传统的、浪漫的,几乎到伤感的程度.”

文章的结尾,则更象是抒情散文而非评论了.诗意的思考,诗意的言说,是这篇评论的主要特色.

然而,这又是一篇地地道道的评论文章.作者在介绍了康明思的生平,分析了作为现代画家的康明思与作为天才诗人的康明思的相互影响之后,接着评论了康明思在诗歌外在形式上将毕加索和布拉克的立体主义技巧大胆引进和创新,在诗歌表现手法上,康明思还学习乔伊斯和史泰茵小说的意识流技巧,而且取得了成功.然后指出了康明思诗歌的分类以及康明思的在诗坛的地位和对后世的影响等等.环环相扣,层次井然,充分体现了理性思维的逻辑过程.其中,康明思诗歌外在形式上的创新是作为“顽童”诗人康明思诗歌的最主要的标志,所以,作者不仅分析了其形式“立体化”的具体表现,并评价了其审美作用及效果.而康明思的讽刺诗因为地域性强、针对性强则忽略不计.尤其文章最后总结康明思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的部分,充分体现了一位评论家敏锐的学者眼光和深刻的逻辑思辨能力.

据以上分析,我们即可以大致了解余光中的评论,既不刻意雕琢也不墨守成规,不愧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组合各家技法之长而自成一体,尤其是将散文的笔法引进评论而又不失评论之体制的写作,成为余光中文学评论的一个独特的美学标识.

注释

①黄维梁：《璀璨的五彩笔导言》,九歌出版社1994年版.

②海德格尔著,彭富春译：《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67页.

（作者单位：湖南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