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机时代的王道

西哈努克可以被视作一个没有王冠和权杖的国王,这既是指他的国家不以这些器物作为权力象征,也是指他在1993年之后的处境.当年,他经过妥协接受宪政并让渡了自己的权力.人生中最后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择为他赢得了国民的支持.

西哈努克是因身世浮沉而让人很难忘记的国王中的一个.伴随着他的身故,一些关于国王的故事值得被重新讲述.

过去几十年里,全世界的王座周围丝毫不缺少惊心动魄的图景,其中包括尼泊尔纳拉扬希蒂王宫外革命者的刀、希腊雅典皇宫里政变诡计的暗影,也包括国王们将权力拱手送出时的欢呼.但正如西哈努克曾反复经历的那样,王座周围最常见的事物之一是国王们在紧要关头的选择.

他们有的安守本分,超然政治之外,只在危机关头庇护子民；有的攥紧权柄,意图决定他人生死；有的死于谋杀或革命；有的被他们杀害的死者鬼魂缠扰；有的被逮捕或流亡；有的主动抛弃绝对权力,躬身请臣民变成主人和看护者；有的谋求复辟,试图重登荣耀又危险的宝座.

自古老年月开始的国王们的命运和选择,是汽车和计算机时代里最意味杂陈的故事.

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后一个失去王位者是尼泊尔前国王贾南德拉.自他2001年登上王位后,整个国家在国王对权力的痴迷和民众对自由的向往中左右摇摆.

贾南德拉是对权势感到饥渴的那类治国者,他很快就宣布解散这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的议会,罢免首相.他让整个国家长期处于紧急状态,取消公民权利,废止民选政府.他的民众生活在苦难里,他的队杀死或打伤走上街头的人.

这是君主制诞生后曾无数次上演的暴君故事.同样的例子并不久远,1941年,穆罕默德·礼萨成为伊朗君主,很快就掌握了所有权力,由此开始了对国家资源多年的贪婪使用.

他居住在几乎一切用品都用黄金、翡翠和宝石制成的皇宫内,有时会裹着灰色的双排扣上衣,展露忧郁而疲惫的老年表情,但面对人民的不满,他毫不迟疑地使用秘密镇压.

礼萨成为伊朗2500多年君主制链条上最后一个坐王位者.1978年开始的革命狂潮最终逼近了伊斯法罕王宫里的者.被流放国外的霍梅尼在军队拥护下回到国内,礼萨逃往美国,带着一个覆灭的王朝长期生活在外,最终在埃及去世.

贾南德拉最终也接受了他劣行的报偿.这名为王室雇佣了2000名护卫的国王眼睁睁地看着王权渐渐衰落,军警无法封锁愤怒的群众,议会重新召开,他短暂的权力被限制、剥夺等最终,2008年,尼泊尔制宪会议废除了君主制.

他是坐着汽车与王后离开的,曾经不得不对他唯唯诺诺的记者们目睹了他们的背影.当贾南德拉手握重权时,他住在王宫高大的建筑物里,享用王室跑马场和电影院.如今,他只能住在“颜色晦暗、混凝土建筑的郊区”,购写进口商品也得照常纳税,为请求政府派遣几名做保安而不断讨价还价.

对贾南德拉而言唯一比之前更好的是,当他成为一个平民后,他得以享受别人在他统治下不曾拥有的、受宪法保护的自由和权利,并且可以批评政府.

失去王位者通常不情不愿,眷恋难舍,但有些时候,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改变不了最终结局.贯穿整部世界史的情节之一就是国王们的悲惨故事—尤其在这个新潮流将旧日子踩在脚下的年代.1984年,一个中国人从广播中听到西萨旺·瓦达纳在老挝北部山间一座小镇去世的消息,他发现老挝政府对此保持沉默,“似乎就跟天下从来没有此人一样”.

瓦达纳,这个曾经到北京拜会、刘少奇并赠送珍贵文物的老挝国王,试图与中国达成友好关系的孱弱统治者,1975年被“老挝爱国战线党”推翻政权.

新政府迅速开始了社会改造,表现之一是逮捕瓦达纳和他的王后、子女.他们被在新建立的“再教育中心”.新时代到来了,在密林中的封闭农场里,前国王在监守人员强迫下,学习政治理想以及如何种植蔬菜.

在那些被革命浪潮打碎的国王中,比瓦达纳更加著名、但同样承受无奈命运的是利比亚人哈桑·里达和埃及人法鲁克.前者是还差两天就将接任国王的利比亚王储,1969年,后来闻名于世的卡扎菲带着600个人和1050发发动了政变（事实上卡扎菲当时迷路了,而哈桑正喝得酩酊大醉）,推翻了已经决定逐步实施温和改革的王朝.后者是世界上最古老王国的最后一代君王,他算不上一个作恶的统治者,但被很多人公认为治国无道,写一手好字,过着奢华生活,一顿午餐可以吃40只鹌鹑,7个小时能输掉15万美元.

最终,革命者纳赛尔带着改造时代的宏伟志愿站在了他面前,而国王只能趁着夜色逃往国外.

在时代车轮碾轧下,他们的选择无足轻重,无法阻挡即将降临在国民身上的命运.

但国王并非总是这样无奈.有意撰写一部《当代国王传》的野心家无疑能在一些紧急关头找到国王们值得一提的决断,历史已经或正在证明他们的决断起码避免了灾难,也许还带来了光明.

与西哈努克一样愿意接受宪政并放弃重大权力的当代国王名单并不长,胡安·卡洛斯无疑是最有名的一个（他与西哈努克都被赠予“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个称号）.他是西班牙波旁王朝最后一个国王的孙子,法西斯统治者佛朗哥掌控国家后,他被作为人质留在首都,但随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在军队中担任要职.

胡安·卡洛斯并非生不逢时.佛朗哥临死前为他安顿了重新继位的一切条件,并使他有机会成为独掌大权的强势领袖.但在成为国王后,他开启了使该国至今受益的进程：为推行宪法和限制王权,亲自摆平军队中的保守派,与左翼力量达成妥协.这场由国王亲自推动的、由专制政体平稳地过渡到君主立宪政体的变革,被视作人类历史上的奇迹.

“我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在合适的时候和在合适的位置之上,完成了这个奇迹.”他这样形容自己在历史洪流中作出的选择.

相比之下,2011年主动限制王权的摩纳哥国王默罕默德六世并未说出值得引用的宏伟句子.他主持的尚未结束的改革,更像是一个国王由神主动变成公民的过程.在他颁布的新宪法里,国王地位由原先的“神圣不可侵犯”变成了“人身权利不可侵犯”.

与这些和平的场景相比,王位摇摇欲坠之际发生的选择更为艰难.1967年,刚当了3年国王、有足够责任心的希腊国王康斯坦丁二世被冲进王宫的军人逮捕.

保皇派与共和派激烈对峙的状态在这个现代国家重演.康斯坦丁二世面临抉择.他并不心甘情愿交出权力,但他同样害怕自己的对抗行为会引起国内战争.于是,这名昔日的奥运冠军、雄心壮志的少年国王逃到了罗马,从此流亡在外,直到年迈时才被允许重新访问希腊.

他事后曾解释自己的行为（人们无从判断他是否出于真心）：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祖国,丢弃王位,胜过对人民可能造成的任何伤害.

康斯坦丁二世和那些最近离开王位的国王并未带走整个君主时代,也并未带走君王的魅力.作为现代国王魅力的最完美体现者之一,泰国国王普密蓬在60多年里让这个政变频发的国家安心.20多位总理上台又离职,无数次冲突发生又平息,这名不掌握实权的老人始终是泰国的象征.有人说他的足迹留在泰国每一个村庄,但他从不干预政治,只提供精神力量.

他是王冠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彻底失色的一个可靠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