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盐商江春

钦差大臣

泸州知府岐山一身便装,来到康山草堂的时候,江春正一边翻看账册,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子对账呢.江春一见岐山,急忙站了起来,抱拳道：“岐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呀!”

两淮盐业,占了大清国国库税收的三分之一,岐山官拜泸州知府,自然责任重大,三年前,他来到泸州上任,本以为徽地的盐商必定奸诈吝啬,个个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哪曾想事实相反,情况迥异,盐商们不仅每年的税银不拖不欠,泸州府衙一旦有个修堤建桥,扩路办学的倡议,江春只要振臂一呼,盐商们无不慷慨解囊,踊跃捐资.

就这样五年下来,岐山和江春成了莫逆之交.岐山也不跟江春客气,他拉着江春的手,低声说道：“江老弟,京城中有位督察盐务的钦差大人要来,接待的事,就拜托你了!”

江春听府台大人岐山讲完,嘿嘿一笑,然后对着京城的方向一抱拳,说道：“当今天子六下江南,吃住都在康山草堂,难道您说的这位钦差,比天子的排场还要大吗?”

这位督察盐务的钦差,真的比当今天子的排场还要大,他就是乾隆皇帝的亲叔叔――权势熏天的九福王.

乾隆皇帝的母后今年正是花甲大寿,可是今年夏天,江西遭受了大水灾,朝廷为了救灾,国库空虚,乾隆皇帝的意思是寿礼莫奢,诞席简办.可是九福王和一帮皇亲贵族们却不同意.最后九福王和乾隆皇帝商定――国库既然空虚,为皇太后祝寿的事,就由九福王一帮亲王们自己出钱解决了.

九福王可是晚上睡不着觉,数过天上有多少颗星星的精明人,叫他自己出钱给皇太后办寿,那根本就是老猫望咸鱼――休想.九福王向乾隆皇帝讨了一份圣旨,然后以督察两淮盐务为名,直奔泸州的方向而来.

江西遭灾,江春领着本地盐商曾经捐过一大笔银子,九福王志在必得地直奔泸州,很显然,他那是盯上盐商们的钱匣子了!

徽州盐商众多,共设八位管事的总商,而江春便是这八位总商之首.他听岐山讲完情况,一拍胸口说道：“府台大人放心,九王爷来到徽地,您就把他直接领到康山草堂,招待的事,您就交给我吧!”

十天之后,岐山领着九福王就来到了康山草堂.九福王身高六尺,可是体重却超过了两百六十斤,看着脑满肠肥、一心想着搂钱的九福王,江春也是暗皱眉头.

九福王早就知道江春的大名,江春因“一夜堆盐造白塔,六次接驾乾隆帝”,而被称为“以布衣交天子”的“天下最牛徽商”.

九福王瞧着眼前这个天下最牛徽商,也是有点失望――江春今年五十多岁,素面黑须,一身青布儒装,不是岐山一个劲地介绍,他还真以为江春是个文雅的教书先生呢!

九福王来到康山草堂的正厅,一桌丰盛的徽菜,已经摆好,江春从岐山的嘴里,知道九福王是个饕餮,所以今天宴席制作得十分精致,完全是按照迎接乾隆皇帝的标准而备的.

席上的八大主菜,皆是徽州的绝顶美味――绩溪一品锅、腊香问政笋、金银白玉板,雪天牛尾狸、徽州馄饨鸭等等.

美味盐菜

九福王对这美味徽菜,也是连声夸奖.接风宴宴罢,九福王端起了黄山毛峰茶喝了一口,然后转头对岐山问道：“我听说圣上第一次下江南,游览扬州瘦西湖的时候,江先生曾经在一夜之间,为圣上造了一座白塔,不知道可有此事?”

岐山急忙在一旁答道：“确有此事!”那次乾隆皇帝在瘦西湖中游览,船到五亭桥畔,他忽然对随行的江春说道：“这里很像京城北海的琼岛春荫,只可惜差了一座白塔!”

第二天清晨,皇帝开轩一看,只见五亭桥旁一座白塔巍然耸立,他还以为此塔是从天而降,侍候的太监连忙跪奏道：“这是江春为弥补圣上游览瘦西湖之憾,连夜赶制而成的!”

这座白塔并非真的白塔,而是江春连夜命手下用盐包当基础,以纸扎为表面堆成的.尽管只可远视,不可近攀,但江春富甲天下的财力,果真名不虚传呀!

江春是何等聪明之人,九福王提起了他当年的旧事,他底下的话儿自然便是为太后过寿,江春身为大清子民,理应纳帑孝敬呀.

江春微微一笑,接过了话口,说道：“五亭桥旁修塔,只是当年的一段小故事,虽然过程有些传奇,当江某真正引以为荣的却不是这个!等”

九福王眨眨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徽菜虽然美味一方,当盐商走南闯北,经过大家不断的吸纳和创造,竟创下了一种独特的菜式――盐菜!

“盐菜?”九福王贵皇叔,天下各大菜系的名菜,他自然是全部吃过,这个盐菜可新鲜,别说吃,听都是第一次听到.

江春嘿嘿一笑道：“王爷,我倒是可以带您去品尝盐菜,可是去吃盐菜的路有些崎岖,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屈尊一下呀?”

九福王是个馋嘴的王爷,美食当前,他自然不会错过.第二天一大早,九福王坐上江春为他预备的一顶玲珑小轿上路了.

江春领着九福王是去李家营子.李家营子住着的大盐商就是李二,李家经销的盐是四川的井盐.徽州距离四川千里迢迢,李家购进井盐,这一路上都需要用牛车来运载,今天他们要品尝的第一道盐菜便是――火边牛肉.

九福王听江春讲完,不由得暗中皱眉,京城中最好的烧烤是回回居,李家营子这个小地方,能烤出什么好吃的牛肉呢?

康山草堂此去李家营子的土路果然崎岖,九福王坐在轿里,被抬轿的轿工颠来簸去,浑身的骨节,都快散架子了.众人刚来到了李家营子的村口,却被一辆歪倒在路边的盐车阻住了去路.

原来这辆盐车便是李家的,李家的伙计从四川自贡往徽地赶盐车,马上就要到家的时候,不想大牯牛的后腿折断,车上的盐袋子,撒落了一地.江春急忙从轿子里走出来,他先指挥着众人将断腿的大牯牛从盐车底下解救出来,接着再把装盐的大车推到路边,江春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来到了九福王的轿前,说道：“王爷,现在可以走了!”

李家营子是个不大的地方,大盐商李二的宅子也是甚为简朴,他一听江春要叫自己做火边牛肉,急忙点头答应.一个时辰后,一盘薄如纸,色如金,抹着红红辣酱的火边牛肉就被厨子端了上来.九福王试探地拿起了筷子一尝,不由得连声喊好,他各式的烤牛肉没少吃,可是这样糯香四溢,入口既化的牛肉却从未吃过.

一盘火边牛肉被九福王全部吃下,他转头对李二说道：“李二,这如此美味的火边牛肉是怎么烤成的呢?”

李二不敢隐瞒,他大方地说道：“我们李家去四川运盐,千里迢迢,所选的大牯牛必须是身强体壮的犍牛,这些牛因为常年奔波,腿上的牛肉自然好吃!”

江春见九福王满意得直点头,他趁机说道：“王爷,明天一早,我们到虎跳坳去吃盐菜的第二道名菜――猪血泡.”

盐商不容易

晚上,一行人就住在了李家营子,九福王在二更天的时候,命手下把管家刘能叫到了自己的房中,说道：“刘能,明天一大早,我还要点那道火边牛肉吃,你留心着点,看看他们的厨子是怎么烤制火边牛肉的?”

刘能答应一声,下去准备偷学秘方去了.第三天一早,李二在九福王的要求下,又叫厨师做了一盘子火边牛肉,端了上来.

九福王吃过美味的牛肉,然后坐上小轿,由江春带路,一行人直奔虎跳坳盐场而去.虎跳坳盐场在大山深处,盐场的土质呈黑褐色,可以熬制土盐,土盐虽然品质不高,可是低廉,也是徽州盐商经营的一部分.

江春怕九福王寂寞,他进山后,索性下了自己的轿子,一边替九福王扶着轿杆,一边为他介绍沿路的风光.刘能几次想跟九福王汇报昨晚打探来的情况,可是却始终也没找到机会.

虎跳坳盐场的牛场主一听江春领着两位大人物驾到,他急忙接了出来,江春对牛场主所道：“牛场主,九王爷今天到这里来,是想吃你府上做的猪血泡!”

牛场主连连点头道：“好,我这就准备去!”

两个时辰后,一盘猪血泡被端了上来,九福王看着面前的这道菜,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他还以为猪血泡是什么了不起的名菜,没想到,所谓的猪血泡,就是一盘指甲大小的猪血块,这些血块被略事翻炒了一下,便被装盘端到了桌子上.

在岐山和江春的请求下,九福王踌躇地拿起了筷子,他一尝那个猪血泡不由得“咦”了一声,这猪血泡可和普通的猪血大不同,这血块不仅细腻滋润,而且还脆口弹牙,猪血原有的腥气,也被一种淡淡的糯米香的味道所代替了.

九福王抡起筷子,大快朵颐,不一会,一盘子猪血泡就被他全部消灭了.傍晚时分,岐山和江春退下,九福王刚要倒下歇息,刘能就贼头贼脑地敲门走了进来.

刘能一说火边牛肉的制作过程,九福王差点一下干呕了出来,原来烤制那种火边牛肉的东西并不是木炭,而是干牛粪.九福王气得一拍桌子,叫道：“快告诉我,猪血泡是怎么做的?”

制作这猪血泡,非常的残忍,首先要将一只活猪四蹄捆住放倒,接着用楠竹筒盛煮得滚开的糯米稀饭,撬开猪的嘴巴硬灌下去,随即杀猪,开膛剖肚取下在猪的口腔、食道、胃子里被烫起的血泡,然后再配以精美佐料烹炒而成.

九福王听刘能讲罢,他咬牙切齿地道：“该死的江春,竟敢戏耍本王,他真是不想活了!”

第四天的一大早,江春领着九福王一行人出山,直奔竹林寨而去.竹林寨中住着大盐商何老大,何府有一道远近闻名的盐菜――清炖秋鱼.

秋鱼是一种手指长的小鱼,重腮无鳞,肉味鲜美.可是这种鱼却有一个大缺点,那就是出溪既死,秋鱼死后,味道大变,肉质柴硬,就不值得一吃了.蒸制秋鱼的方法非常特别,那就是把厨具设在溪水边,厨师捕到秋鱼后,立刻开始动手收拾,处理好的秋鱼被放入一个特制的炭锅中,这种炭锅底下着火,上面汤锅密封,送鱼的伙计怀抱炭炉,骑马将鱼送到竹林寨中餐桌上,从溪水边到竹林寨路上的这段时间,炭锅中的秋鱼正好被做熟.

九福王尝罢了快马送来的美味秋鱼,他“砰”地一拍桌子,喝道：“江春,你知罪吗?”

江春跪在了地上,纳闷地说道：“王爷,我有何罪?”

九福王就把李二用牛粪烤肉,牛场主用糯米粥烫死家猪后,再给他吃猪血泡的事讲了一遍.他接着说道：“江春你轻慢侮辱本王先不说,这骑马送鱼,劳师动众,给当今圣上做菜,也没有这么复杂,看你推荐的这三道盐菜,已经到了穷奢极欲的程度,很显然,一定是你们盐商以次充好,偷漏税款,才能过上如此奢侈的生活!”

岐山两手乱摇道：“王爷,徽地的盐商真的没有以次充好,偷漏税款!”

九福王指着岐山的鼻子叫道：“岐山,江春这个盐务总商出了问题,一定是你平日疏于管理所致,至于你们是否结,相信本王一定会查清!”

岐山还想分辨,江春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九王爷明鉴,您听我讲完这三道盐菜来历,再治江某的罪也不迟呀!”

李家从四川贩运井盐,因为路途遥远,中途上经常会有牯牛累死的事件发生.牯牛死后,牛肉自然归运盐的伙计们当菜吃,李二有一次领着伙计们运盐而回,他们经过蜀中黑石山的时候,突遇暴风雪,几十个人被困山里,只好杀牛充饥,可是黑石山中却找不到柴草,李二只好用干牛粪烧烤牛肉等火边牛肉的美味也是在无意中发现的.

猪血泡的来历更是不寻常,虎跳坳盐场地处深山,距离最近的村镇也有一百多里山路,牛场主倾尽家财,刚刚建立盐场不久,他为了能叫盐工们过年吃上猪肉,便拿出仅有的五两银子,派人到山下往山上赶猪.

那三口肥猪走了一整天,又累又饿,正巧这一天虎跳坳盐场的厨子在给盐工们煮制糯米粥驱寒,三头肥猪被赶到盐场后,这些饿疯了的肥猪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厨房前,厨房前的石台上放着几百只盛着糯米粥的海碗,三头肥猪可不管这些粥是给谁喝的,它们虽然被碗里的热粥烫得“嗷嗷”叫,可以,最后还是大口喝粥等当晚宰杀这批肥猪的时候,盐工们就在肥猪的口腔和内脏上,发现了那些被烫起来的猪血泡.

大年夜,三头猪的猪肉和内脏全被几百名盐工吃得精光,给牛场主剩下的,只是厨师准备丢掉的这些猪血泡,牛场主亲自动手,悄悄地炒了这些猪血泡当年菜下酒,就这样,盐菜的第二道名菜诞生了!

江春讲到这里,他动情地说道：“九王爷,盐工和盐商们需要随时面对孤寂、贫穷和死亡,他们可真的不容易呀!”

九福王听江春讲完事情的经过,他掩饰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不甘心地问道：“难道马送秋鱼也有来历吗?”

江春说道：“那道菜是何老大的老婆发明的,讲起这道盐菜的来历,更是心酸呀!”何老大在十多年前开始贩盐的时候,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何老大辛辛苦苦从外地背盐回来,却因为进价过高,没有卖掉.就在他们两口子过端午节的时候,家里的米桶,却已经连一粒米也没有了.可是端午节总得过呀,何老大的老婆便叫何老大抬着一个轻便的小锅灶,两个人悄悄地来到了秋鱼河的河边.

秋鱼刚刚下锅,何老大的邻居就来找他,说家里来了一个写盐的客商,何老大顾不得吃鱼了,他急忙跑着回家,他刚把自己背回来的盐卖给那个客商,他老婆就端着那个底下着火的小锅灶回来了,那锅里的秋鱼香气扑鼻,炖得也是刚刚好!等

盐商们真的是不容易,看今天取得了一点成绩,都是昨天用十几倍的努力换来的.九福王张了几次口,可是找江春要钱,给皇太后办寿的话,却没有说出半句.

七天后,九福王灰溜溜地回到了京城,乾隆皇帝看着自己这位铩羽而归的王叔,他拿出了一个盒子,然后呵呵笑道：“九王叔,你猜猜这里面装着什么?”

乾隆拿出了盒子里的第一样东西――一张60万两银子的银票.第二样东西是一封书信,这封信是江春在20天前,写给乾隆皇帝的.江春在信中说道：“皇太后过寿之日,便是大清国举国欢庆之时,这60万两银子,便是两淮盐商共同筹措,通过江春送上来的贺寿之礼!”

看那封信的落款之日,远在九福王动身去泸州要银子之前.

九福王看完了江春的那封信,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乾隆最后从盒子里取出了一只用楠木雕成的小骆驼,他把这只小骆驼送给了九福王.

这只骆驼的脑门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徽”字,就是有名的――徽骆驼,徽骆驼吃苦耐劳,坚韧果敢,遇到困难,永不回头,徽商的这种精神,真的需要九福王慢慢地用心去体会!

〔责任编辑君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