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妮和蓓妮

从家乡到战场,一份暖暖的牵挂萦绕心怀；从赔妮到蓓妮,一段纯真的恋情已悄然退场等

市文化局局长方豫皖昨晚给身在北欧的妻子打,告诉她今天要去清化县,参加他们资助的那两个孤儿初中毕业典礼的事.

妻子开玩笑说：“你呀,做点好事总怕别人不知道!”方豫皖也笑了,说：“咱都资助他们三年了,一人一年五百,前后花了三千块,总不能不听个响吧?”妻子虽然没再说什么,但方豫皖知道,她其实是认同他这些想法的.资助这两个孤儿念书,这个主意就是她出的.

清化是离市里最远的一个县,净是盘山公路,开车得三个小时.而旮旯湾乡是离清化最远的一个乡,从县里开车去又得一个半小时.方豫皖两口子资助的那两个孩子,就在旮旯湾乡中学念书.

知道市文化局长要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县里管文化、教育的头头脑脑们,早像闻到腥味的猫,都早早赶到了那里.当然,少不了那些弄新闻的长短炮.

毕业典礼上,方豫皖对着麦克风慷慨陈词,鼓励孩子们刻苦学习,早日成才,报效祖国.他的话引得台下阵阵掌声.活动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一个副乡长急吼吼地跑来报告,说已经安排酒席了.方豫皖却严肃地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我建议,把今天吃饭的钱捐给学校,再给孩子们添几套桌椅.”他的话掷地有声,把几个官员说得脸红脖子粗,再次引得师生们鼓掌.

汽车开动时,方豫皖还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对欢送他的人们挥着手,深情地喊道：“回去吧!孩子们,我还会抽时间来看望你们的!”

回去的路上,他和司机小王在一家路边店随便吃了点面条,就接着往家赶.此时正值春夏之交,花开了,山青了,水碧了,连天空都显得分外瓦蓝.出了县城没多久,方豫皖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不住赞叹.谁知这时,车竟然善解人意地出了点故障,抛锚了.小王弄不好,只得给市里的维修站打,维修站说两个小时后赶到.方豫皖让小王在车里等候,自己下去走走.

方豫皖端着茶杯边走边看,觉得这里的风景真不错.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出公路好远,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半山坡上的一户人家门前.他想进去给茶杯里续点水,顺便歇歇脚.

那户人家的院门半掩着,院子里的槐树下,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头戴着老花镜,伏在石桌上写着什么.“老人家您好啊!”方豫皖笑着问候.老头抬起头辨认了半天,问：“你是等”方豫皖说自己来山里玩,路过的,问老头在写什么.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在写长篇小说.”

方豫皖不由得哑然失笑,老头有点难为情地介绍自己,说：“这篇小说都写了快二十年,修改了十二遍.”方豫皖问：“你投过稿吗?”老头迷惑了半天,问明白什么叫投稿,说：“没有.不过山下俺村小学的老师看了都说俺写得好.”方豫皖说：“应该拿给编辑看看,说不定就能印成书.”老头说：“你认识编辑吗?能让他们发表俺的小说吗?俺在中越边界打过仗,这小说里写的就是俺当年的老班长,俺这辈子做梦都想让大家知道老班长啊等”

听了老头的一番话,方豫皖才知道,别看这老头一脸沧桑,其实年龄还小自己三岁呢.他叫黄老虎,老家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当年在战场上,他和老班长白大山是生死之交.后来白大山牺牲了,他退伍时,来清化县看望白大山的家人,看到白大山家里一贫如洗,很困难,就没有走,毅然挑起了赡养老人、照顾弟妹的重担.后来,他和白大山的妹妹结了婚等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梦想着将自己和战友们当年的故事写出来,可他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

方豫皖粗略地翻看着石桌上那厚厚的一摞书稿,虽然错别字连篇,根本就是文理不同,但每个字都是一笔一画,很工整,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写的.见黄老虎无比紧张地看着他,方豫皖拍了拍这篇连小学生作文都不如的长篇小说,说：“嗯!不错!说不定我的编辑朋友看了就会给你印成书的.”

听他这么一说,黄老虎激动坏了,赶忙把他让进了屋里,沏上茶,捧出大把的山杏柿饼.方豫皖看到供桌上摆着一张放大的军人照片,供品前是个用鲜花编的小花篮,挽条写着“爱妻赔妮儿敬献”.

黄老虎说,这就是老班长,今天是他牺牲二十四周年纪念日,所以要祭奠.方豫皖看到照片旁还贴着一份祭辞,上面说：老班长,你爹娘都在安享幸福的晚年,家里盖起了三层小楼.你弟妹都上了大学,都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敌人已经被我们全部消灭了,我黄老虎现在已经当了军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将军.虽然我们都劝赔妮儿嫁人,可赔妮儿誓死不嫁,她要永远等待你等

方豫皖被这话吓了一跳,指着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又指着衣衫褴褛的黄老虎：“这等这等”黄老虎紧张地摆手,让他别问,然后,神神道道地趴在他耳边说：“出去我给你讲.”

两人又到了院子里的石桌前,黄老虎压低声音,“嘿嘿”笑着说：“我那都是骗他的!俺老家的风俗就是这样,得多报喜,他才会在九泉之下乐得合不拢嘴.”方豫皖被逗得哈哈大笑,完了又好奇地问：“赔妮儿是谁?你老班长的对象?真的那么爱他?”黄老虎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说：“我给你讲讲老班长和赔妮儿的故事吧等”

黄老虎说,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赔妮儿姓吴,她那一心想要男孩接种的爹,一口气生下几个丫头后,看她还是丫头,就没好气地说,又是个不争气的赔钱货,干脆名字就叫“赔妮儿”算了.后来,赔妮儿送了人,那户人家就只有两个没孩子的老人,在离这里三十里地的山那边.

赔妮儿的养父养母家也很穷,两个老人都是一身病,要说对赔妮儿也很不错,就这样的家庭条件还供她念书.老班长念初中时,和赔妮儿是同学.赔妮儿很要强,学习成绩总是班上的第一名,老班长对她佩服得要死.可有一天,赔妮儿哭着对老班长说,她家里想让她退学,说丫头片子念再多的书也是要给别人当媳妇的,再说,家里那么困难,供她念书的确是有些吃力.老班长马上邀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做她养父母的工作,表示农忙时大家都来帮她家干活,并且赔妮儿的午饭也可以省下,他们可以多带点,匀出来给她.

赔妮儿终于没有退学,她对老班长很感激,两人就这么好上了.后来,赔妮儿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中,而老班长却上了个普通高中.赔妮儿不想和老班长分开,执意要去老班长的学校念书.老班长发火了,说：“真没出息!要是儿女情长误了你的前程,咱们今天就一刀两断!”赔妮儿哭了,回学校前,她咬破手指,在手绢上写下四个大字：永不变心.

老班长自知不是念书的料,所以高中没毕业就报名参了军.那关节,赔妮儿的养父养母也相继去世,她家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老班长在部队每次领到津贴,除了留下写牙膏肥皂的钱,全部寄给赔妮儿.那时候,每次接到赔妮儿的来信,老班长那个乐啊,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赔妮儿是多么好.

黄老虎在班里年龄最小,老班长事事都照顾他,拿他当亲兄弟看,什么话都跟他说,连赔妮儿来的信都让他看.老班长把赔妮儿当年用血写上字的手绢,用纸包好,宝贝似的放在内衣的口袋里.要是赔妮儿来的信晚到了几日,老班长总是心神不宁,猫挠心似的坐卧不安.

赔妮儿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的大学,接到这个喜讯,老班长都乐晕了头.他时常在半夜把黄老虎摇醒,问：“老虎老虎,你说,赔妮儿上大学了,还会像过去那样跟我好吗?”黄老虎说：“你傻呀!除了你,全世界有谁能对赔妮儿这样好?她不对你好对谁好?”听了黄老虎的话,老班长才“嘿嘿”笑着重新睡下,嘴里还念叨着说：“连长的女朋友才是个中专生,想不到我白大山能有个大学生女朋友.”

赔妮儿上大学后,就改了名儿,过去叫吴赔妮,现在叫吴蓓妮了.老班长怕她写信太勤耽误时间,就劝她把心思多放在学业上.后来部队上了前线,由于邮路不太顺畅,有时候一两个月都接不到信,而信来时常常是很久前写的.两人的信就这么少了.

当时的情况,是各大军区轮流在边境执行作战任务,一转眼,近八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那天,正好他们部队接到准备换防,回后方休整的命令.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看到赔妮儿来信的老班长,激动得都要跳起来了,说：“终于熬到这一天了!以后和赔妮儿通信又可以正常了!”可就在那一天,越军可能侦察到了我军换防的迹象,趁我方松懈,集中兵力大举进攻.

那天黄老虎正好拉肚子,去连部卫生员那里取药,见有班长的来信,就给他捎了回来.没想到还没走到阵地,战斗已经打响了.由于敌人的火力太密集,他被隔绝到一百多米开外的二班阵地上,回不去了.他们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战斗间隙,黄老虎用步话机向班长报告了他的位置.班长命令他协助二班参加战斗,不必冒着危险回来了.当黄老虎告诉他带回来了赔妮儿的信时,他惊喜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黄老虎开玩笑说：“反正你现在没法看到,要不我在步话机里念给你听,让全阵地的战友都来分享一下.”班长吓得当即就开骂了,说：“老虎你个小兔崽子敢拆我的信,老子下了阵地非剥你皮不可!”

这时候,敌人的进攻又开始了,许多战友都在身边纷纷倒下,打红了眼的黄老虎脱下上衣,光着膀子猛扫着敌人.等打退敌人的这波冲锋后,上级决定让他们马上撤出阵地,十五分钟后,我方炮火将覆盖这片阵地.他们二话没说,赶紧拎着武器跑了下来.跑半道上和班长他们会合了,班长第一句话就问：“信!我的信呢?”黄老虎一摸身体,坏了,信在他的上衣口袋里,而他现在光着膀子,上衣还在阵地上呀!

班长气得脸都变颜色了,狠狠给了他一拳,然后竟回身向阵地上跑.天哪!马上我军的炮火就要覆盖这里了!再说这时越军说不定也已经接近阵地了,几个人都大叫着想劝住班长,可他疯了一样,根本不听.黄老虎一咬牙,也跟着他跑上了阵地.找到衣服时,敌人已经在眼前了,他们边打边撤,拼出全身力气往下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钟都是那样宝贵,眼看他们就要跑出去时,炮击开始了.那炮打得突然而密集,整个阵地都是一片火海.班长大叫着快卧倒,然后趴在了黄老虎身上,爆破的气浪一下子把他吹了起来,狠狠摔到一个岩石上.黄老虎爬起来背上班长,赶紧跑,终于跑了出去.

到了安全地带,黄老虎放下班长才发现,他全身多处负伤,满身是血,受伤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嘴里却在喃喃念叨：“老虎等信等快等信等给我念等”黄老虎赶紧撕开信,哭着给他念：“亲爱的等大山!我很想念你!你等好吗?我一切都好,你不要牵挂我.我今天决定,等我等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等结婚,永远也不分开等”老班长笑了,笑得好像还很不好意思,他就这么笑着永远断了气,临死前右手还捂住胸口装赔妮儿手绢的地方等

可是,那些话都是黄老虎现编骗他的,那封信是赔妮儿的绝情信!信上说的是什么爱情不是感恩,爱情不是施舍,爱情是两颗心灵碰撞什么的,她说她现在已经和一个高干的儿子碰撞了,找到了真正的爱情等

“由于我们不服从命令,私自上阵地,班长死后,连功都没有评上,而我也受到了处分等唉!这都是我引起的呀!”讲到这里,黄老虎内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十分懊悔.

方豫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司机小王告诉他,车已经修好了.方豫皖拍了拍黄老虎的肩,站起来道别.黄老虎拿着那摞厚厚的稿子说：“你不是说让你的编辑朋友帮忙看看这长篇小说吗?”方豫皖忙接了过去,说：“是的是的!差点忘了,我一定会找个好编辑给你看看的.”黄老虎笑了,脸上充满了希望.

汽车在路上奔驰,离城市越来越近了,这时,方豫皖的手机又响了,是妻子的.她说,由于芬兰不太欢迎以考察名义来旅游的政府官员,拒绝签证,明天她们准备回来,机票已经定好了.“嘿!给他们送钱还不要,这芬兰人真是神经病!”方豫皖放下嘟囔着.司机小王小心地问：“怎么,吴副市长就要回来了?”方豫皖“嗯”了一声,说：“蓓妮这副市长当得真窝囊,国内挺风光,到了国外连签证都得看人家脸色.”

车到家后,上楼前,方豫皖将手中那厚厚一摞手稿扔到了垃圾箱里,然后,才上楼回了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