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散文的乡村物语和乡村哲学

点赞:11174 浏览:4631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2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亲爱的读者,本期“特别关注”樵夫的散文.在开始对话之前,我闪出个游戏的念头.文学游戏.我问樵夫:“你列出三个你偏爱的中国近几年的散文作家和他们的一本书.”我不想让他有斟酌的余地.他说:“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王冰的《绕不过去的村庄》和朱以撒的《古典幽梦》,刘亮程的散文是一座山峰,王冰将是另一座山峰.”从事写作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经典.其实,我心里也有一本账.我所说的经典散文,无非是偏爱罢了,有趣有味.我已按数列出: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龙应台的《目送》,李娟的《我的阿勒泰》.合并同类项,就是我和樵夫进入对话的一个切口了.

主持人 谢志强

谢志强:我在阅读中,有个克服不掉的习惯,总是要揣摸作家的来路,而我在写作时候,就像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人物,离开村庄,他要清除自己的足迹,不想让村里人来找他.这可能吗?他的灵魂还在村里,以至于他害了自己,找不到回乡的路了.

好了,我得揭秘,为什么我想知道你偏爱的作家和作品.因为,我在你的《高高的禾垛》这组乡村记忆的散文里,看见了刘亮程的影子.我只不过印证一下我的猜疑.这不是失面子的事儿,因为,每个作家都有隐形的“师傅”,称其为影响吧.谁能清除离开村庄的足迹呢?那种影响,体现在“回忆”的方法和视角里,散文某种意义上说,是“回忆”的方式.那么,你怎么将这种方法和视角,运用到表达自己的经验(记忆)上而创造自己独特的散文呢?

樵夫:什么是时间?时间是物质运动过程的持续性和顺序性.康德说,时间使内在感觉系统化.严格地说,散文都是从“回忆”开始进入到自己的生活的,没有例外,它不同于小说.每一体裁的文本有它内在的审美规定性.我是在年前开始写散文的,但写作散文前,我写过小说,对这两种文体的时空观有自己的感受.在写作散文时,只要你开始构思,那些已成为过去的物事就一一会呈现在你的面前,而不可能是未发生的东西.小说却不同,小说本身是虚构的世界,它不是实存现象的录像式呈现,它的时空转换自由自在得多.散文写作其实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自由,那种认识是对散文写作的误解,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想在理论的层面上展开论述.你刚才说我是将通过“回忆”的方式和视角,去重新捡拾表达自己的经验而创造自己独特的散文的,谢谢你的鉴赏.早上上班前,你那个文学游戏弄得我愣了一下,我确实顺口说出刘亮程、王冰和朱以撒他们的.其实还有一些散文作家我也是很喜欢的,而之所以先说出他们,是他们的散文写作将散文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我看过他们的散文,王冰以“绕不过去的村庄”为题写了许多散文,他的散文呈现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品质,关于散文我和王冰有过多次通话.我现在想说的是,如果要说影响,不是刘亮程的“回忆”方式与视角,而是他如何去呈现那些独特的东西,从而给了我们一个独特的经验世界.我想,散文写作就是要努力创造独特的经验世界,进而创造出具有独特生命感受的世界,这样的散文才可能成为独特的散文.每一个作家过往的生活以及经验、记忆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时空是覆盖的,这就是说只要在自己的经验中思索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是写出独特散文的要素之一.当然,一篇好散文还得依赖于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独特的感受,独特的审美手法,等等.这是我对散文的认识.我一开始写散文就想创造自己独特的东西,秉承着这种理念.我记得一开始写就曾写过三个散文,《去看电影》、《倒不了的老屋》和《找活》.全是“回忆”的视角,写的全是自己独特的生活经验,不过我融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就是小说的叙事方法,我们的散文中缺少这种东西,这些东西是形式也是内容,《散文选刊》原主编王剑冰先生就曾说:樵夫的散文引入了小说的叙事.他看得比较准,他是从我那篇《去看电影》里读出的.说实话,一开始写的那三篇散文,它们最后的命运给了我散文创作的热忱与动力,它们分别发表在二○○二年第十期《散文百家》、二○○三年第三期《长城》和二○○三年第十二期《散文》.这些文学刊物都是中国散文的重镇.不论是谁,写作有时需要一种鼓励,人会在鼓励中继续前行.我这次推出的《高高的禾垛》一组以乡村记忆为主旨的散文,不仅调用了我的全部经验,更为可靠的是表达了我对这些乡村物事的感受与体悟.我看过一些写乡村物件的东西,有许多停留在物件的物理性质的展示上,这不是我的路径.所以,我就觉得我有话好说.

谢志强:《高高的禾垛》和《茫然》这两组散文,从空间上看,一个是村庄,一个是城市,而贯穿其中的一个人是你,乡村的你到城市的你,你在乡村里成长,到城市里壮大,从精神层面上看,两个你生活在两种状态里.在乡村,你有发现物件的好奇;在城市里,你有置身窘境的茫然.但是,能看出一颗真诚的心.乡村和城市,是你生存其中的两个基本物质形态.童年的乡村,你从乡村物件进入农民的天地,那种敬畏、尊重之情弥漫其中,还有刘亮程式的人和物的平等意识,而现在的城市,你揣着一颗被土地滋养过的心,走着这一代人流动的模式,可是,乡村的“脐带”割裂了吗?你面对同是“一个村庄”的进了城的农民,熟悉的乡村关系却成了陌生的城市联系,你写了几个与进城的村里人的关系,主题词是茫然.那种乡村的关系在城市的茫然――无奈无助之中的期待,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原以为已湮没在城里,像一只一同飞扬在高天上的风筝,谁又能识出风筝堆里哪只是我呢?但是,风筝线仍捏在乡村的那个老人手里.由此,入城的村民找到了你,有打官司求助的人,有托购的人,有要帮助孩子入学的人,这一系列人面临着生活的尴尬,表弟媳的状态则是一个象征:她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已跨在门外.还有看着同村的上火车回乡,那个人望着消失在视线里的火车,蹲下来,“仿佛一个受了委屈而又没有大人在场的孩子”那样哭了.这是两个有意味的细节.你在童年的乡村所获得的乡村哲学进入城市后,你感到在什么意义上还有效,还延续?

樵夫:我在许多场合说过,充满着生命质感的细节是散文艺术品质的重要保证.我写作散文时,除了对生活、生命有了独到体悟外,就是苦苦思索那些细节,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没有发现或储备好若干个细节,我是绝对不动笔的.我们一些散文之所以让人难以读下去,缺乏细节是一个不可否认的阅读事实.再说,散文和小说一样都是叙事文学,没有细节就几乎推动不了叙事,叙事本身的张力感是建立在丰富的细节上.这是一.其二,要思索细节本身深藏的意义,细节在整个作品中会显示其本身独特的意义,像一个词一样,或象征或暗示等;同时,细节之间的相互作用,会使细节呈现出许多独特的让人回味无穷的东西.

在《茫然》这个散文中,你提及的这两个细节曾在我的脑子里凝固了,它们几乎就是从村庄来到城市里的许许多多务工人员的真实生存状态,甚至连我们也是.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后写这类散文,我一定会重用这两个细节.前一个细节的确具有象征的美感,那是一类人生活甚至生命的一种生存状态,那种矛盾、纠结甚至于茫然感,都通过这个细节表达出来.我在散文《找活》里,写过类似的细节,那是一九九五年我春节回老家返城时看见的细节:许多春节过后急于奔向城市“找活”的人,在火车一靠站时就在站台上慌不择路,拍门的、敲窗的,尖叫声、哭声,然而他们就是上不了车,火车在那一刻变成了极为残酷的东西,“火车动了,许多人被抛在原地”.细节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表现出来的东西让人咀嚼再三.那个场面至今存在我的脑子里,我无法忘记它,想起它总会让我心酸难抑,有时有落泪的感觉.“被抛在原地”意味着希望幻灭了,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你把我对乡村的一些感受与识见上升到乡村哲学了,谢谢你的褒美.如果按照哲学大师黑格尔对哲学的说法,那我在散文《高高的禾垛》那多题乡村记忆中所表达的表现的东西,或许可称之为乡村哲学.黑格尔说:“哲学是对于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哲学与其他思维有别),这种区别又与这一事实相联系,即:基于思维、表现人性的意识内容,每每首先不借思想的形式以出现,而是作为情感、直觉或表象等形式而出现.”那些已日渐远去的乡村物事,在我提笔写作它们时,它们又返回了,各自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我在静谧地观察它们,思维他们,在它们身上呈现了怎样的人性,另外,我在写作这些物事时,在思索中我学习到了这些物事的知识,深深感受到人与物的乡村式情感,感受到了乡村人的道德.

我所认知的乡村哲学,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自己在城市的生活呢?你说得对,不管在乡村还是城市,穿越在这两个空间中的是我,时空变化而人依旧是我,我必然会烙上乡村哲学的深深印记,去审识城市中的现实的社会关系,内心依然存留着对一切物事的敬畏、尊重,在这之后再理性地寻找某种真实的东西.

谢志强:文学是安置灵魂的地方.你说过,散文是那种真正让心灵安谧和温暖的文学样式.你还说,散文展示的是人内心真实的风景.我看到你往内心风景深入的这种努力.《高高的禾垛》是过去的乡村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已告别了童年的乡村,但是,你从一个别致的角度重返过去的乡村.锄头、风车、柴刀、草绳、禾垛、斗笠、簸箕、土布,这一系列跟乡村生活生产密切相关的物件,它们甚至已经退出了当下的乡村现实,但是,是什么东西能经得起岁月的风化而遗留下来?或者说,当我们回忆它们时我们回忆起什么?(套用雷蒙德卡佛的著名小说的标题),其实,这意味着你在散文里关注什么?留住什么?你能谈一谈你的想法吗?

樵夫:面对着科技文明越来越强劲的今天,我会有愣神的时候,甚至会有无所适从感.这并不意味着我排斥科技文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太多地享受着科技文明给我们的好处.但是,另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是,这些现代化的东西很难给我们太多的主动性,我们使用仅仅是遵循着设计者们的意思,并没有别的.我所谓的主动性,是指人与物的联系中弥漫着渗透着许多人性的东西.对这些现代化东西的回味、留恋,要等到时光流动到若干年后,等到它们又变成时光的遗存物时,人们才会深深地回望它,但那是未来的事.

你说我从一个别致的角度重返过去的乡村,这个角度就是从已经或快要退出当下乡村现实的物件出发.我其实一直在思索时间,历史其实就是时间流动的轨迹,但残酷的是,时间却总是被“记忆”本身遗忘得一干二净.我们站在历史河床的岸边,望着滔滔不绝流动的时光,一种无助和空没感会顿然袭击着我们.一个人如果抓不住历史,那人本身就会有强烈的虚无感,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没有根底.而厚重的历史最后全由物事来呈现,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时光跨越了二千年”一句话就把历史打发了,正由于有了一系列物事,历史变得厚重而沉甸甸起来.所以,人文学者们说,博物馆是时间堆垒的地方,任何被“记忆”忘记了的时间都可以在那儿真切地触摸到.而那些已经或即将要退出当下乡村生活现实的物件,诸如你提及的锄头、风车、柴刀、草绳、禾垛、斗笠、簸箕、土布等,它们其实就是一座乡村历史博物馆中的物件.你用了一个“别致”的词,的确是这样,我在灵魂游荡不安时,一直希望灵魂安妥起来,这一件件乡村物件就是让灵魂可以安然返乡的路径.当我面对着沉淀的历史的时光的每一物件时,沉在心底里的敬畏与虔诚会浮现上来,任何浮躁与傲慢、轻狂在它们面前都将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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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次凝视那些锄头、风车、柴刀、斗笠、簸箕、蓝布、手推车、榨油房等海德格尔的话在我耳边訇然着,这位哲学大师在《存在与时间》中说:一件用具只有在与我们的交往中达到上手的状态,这用具的秉性才昭然若揭.他所说的上手状态,揭示了人与物件本身的那种最自在自为的关系.而其实,这种关系背后是“那个人”.由物写人,写那种已经远去的生活,这是我真正要做的,或者说是我散文真正要关注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历史,有他的生命轨迹,我甚至相信那些已远去的乡村生活是我们一批人的历史印痕,是我们一批人的历史.明里写物件,但实质我是在写人,写乡村人与物件交往过程中的丰富的人性,那些人性是复杂的,但最终的底色是温润的.

谢志强:我把你的这组散文称之为乡村物语,你能够在物件的呈现中,渐渐上升到精神的层面,不妨称之为乡村哲学吧.人物和物件的存在,其命运息息相关相连,而且,你写出了物件的形象:性格、灵性.这一点,与刘亮程暗合.你的童年,对乡村物件的态度上,显示出实在的乡村意味的所谓哲学,你几处感触:我不敢轻视任何一件东西,我不敢小看任何一件东西,好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等等.你还因为扔掉某件东西时被父亲喝住,你还认为一个物件如果主人用着不称手,问题一定出在主人身上.还有生产队长说,风车在转我们这个村庄就在转,转就是活着,就活得有希望.你父亲说:你把这个村庄里的事都弄清了,你就长大了.其实,你的童年,就是不知不觉接受着乡村哲学中成长,由此,走向城市.你能谈谈你认为的乡村哲学在乡村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作用吗?你的笔下,一件普通的劳动、生活的物件能给人拾回颜面和尊严,其中包涵着生存的能力和生命的活力.和乡村对应的城市,你对城市的物件有何感受?

樵夫:散文要有哲学的目光,以在场的图景显示未在场的东西,以有限表现丰富的无限.这应该是散文追求的.散文要表达的一定是要对生活独特的感受,对生命独特的体悟,如果没有这一点,那散文就是失败的散文.你把我的《高高的禾垛》这些散文称之为乡村物语,的确可以这么说,因为都是通过物件去表达一些东西.在散文中,我借我父亲的口说:你把这个村庄里的事都弄清了,你就长大了.所谓长大了,是指一个人能真正独自去面对世界,真正能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对农田稼穑是一把好手,对人与人、人与外部世界的认识也清楚明智.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在多个地方发出感触:我不敢轻视任何一件东西,好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我在乡村物件上深深感受到这一点.别小看这一点,这种认识对我的人性产生了巨大的深刻的影响,我对任何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尊重他,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他闪闪发光的东西.

哲学是环境作用下的一种智慧.乡村哲学就是在乡村所感悟到的智慧.对人与物的尊重、外部世界的联系、朴素的情感、柔韧的道德品性,这就是乡村哲学最基本的内涵.这在乡村世界中是很起作用的,对人的尊重会让人受益,对物的尊重会让一个乡村人更有能力,懂得一切事物都是联系的,人会更谨慎与勤勉,柔韧是一种对待外部世界的智慧.

我非常看重这组散文中“物件”给我内心的感受,在与“物件”的交往过程中,“我”的内心的一点一点强大,我觉得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更有力量,人的强大是来自于心灵的强大,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风车》和《高高的禾垛》这两篇是我个人偏爱的,在《风车》中,我写到了成长过程中自我强大的感受;在《高高的禾垛》中,我这样写:“这就使我觉得自己是在往高处走,当我觉得了这一点时,我发觉自己有了一种力量,我在别人都睡觉时,却不断往上走.”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这种让内心强大的生命瞬间感觉是非常重要的,它胜过无数的苍白的说理.所以,在这一组散文中,我挖掘着自己与“物件”一切交往过程中的深刻联系,这些联系其实也是我们的生命记忆.


我对城市物件还找不到什么让人有觉悟的东西,我们在与城市物件交往时,仿佛根本不存在什么像海德格尔说的“上手状态”,或许这些物件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称手.

也许,时光会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那是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