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中“隔”与“不隔”理的接受美学色彩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文学批评史上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多年以来也一直被人们热议.然而在炙手可热的“境界说”之外,引申而得的“隔”与“不隔”的批评观念也是一条重要的标准.“隔”与“不隔”理论与“境界说”在根本上是想通的.“境界说”曾经多次在中国古代诗论中被提起,然而以“隔”与“不隔”的标准来辨析境界之高低,却是王国维的独创.对“隔”与“不隔”概念的理解能够促进我们更好的理解“境界说”,进而也能够更深刻地理解王国维的美学思想.

一、“隔”、“稍隔”与“不隔”的区别

隔与不隔是一组相对的概念,王国维并没有给出一个精确细致的说法,只有一句“语语皆在目前,便是不隔”可以勉强算作是对这一概念的解释.相对的,在《人间词话》中,他用了大量的实证来举例说明什么是隔与不隔,比如第40则中提到：“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第41则中又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既然王国维没有明确地说,我们就不能单靠几句话来理解这一概念,而是结合全篇来深入地探讨、全面地认识.

纵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除“隔”与“不隔”之外,王国维还提到了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稍隔”的理论,延年和山谷就都属于“稍隔”一类.由此可见,王国维对这种区分方式的划分并不是死板生硬的,而是留有很多的余地.

王国维在举证“隔”与“不隔”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朝代、诗人、篇章上的严格界限,而是采用多种方式、十分灵活地表述他的观点.比如北宋词之不隔,南宋词隔；陶、苏不隔,韦、柳之隔,又如欧阳修《少年游》的上阙不隔等.总之,这种以“不隔”为尊的品评方式看起来似乎是模糊混乱的,而实际上则是因为诗歌批评固有的流动性和多样性.

二、“隔”与“不隔”的内涵

前边对隔与不隔概念的区分,引出来一个必然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对隔与不隔内涵的理解.既然它并不是模糊混乱的,那么它的核心意义到底在哪里?

叶嘉莹先生曾经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说到：“如果在一篇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达,使读者亦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知果作者根本没有真初之感受能子以真切之表达,而只是因袭陈言或雕饰造作,使读者不能获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叶先生把隔与不隔的概念与“真切”相联系,这样的解释是浅近明快的,然而真切与不真切的区分也有一个程度的问题.如果更加概括地说,就是尽可能传达给读者“现实的感受”,让读者也能够感同身受的作品就是“不隔”,而用辞藻的堆砌阻碍了感情的真实表达的作品就是“隔”.这一说法也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的说法正好契合.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地探讨“真切地传达给读者以现实的感受”的问题,就会引发出更多地思考.浏览《人间词话》的全文就不难发现,王国维所推崇的诗人有陶渊明、谢灵运、李后主、辛弃疾等人.他们的共同点不外乎“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意即鲜明生动而又毫无矫作揉造、雕饰堆砌之感.总之就是都像王国维评价李后主所说的那样――“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三、“隔”与“不隔”理论的接受美学色彩

首先,接受美学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读者完成论.文学作品的真正完成是以读者的阅读为结束点的,这样就使得读者的地位大大的提高.那么《人间词话》中有没有突出读者的地位呢?我们先看“隔与不隔”,“隔”的意思很显然就是“间隔”.既然是“间隔”,那么应该算是介于两者之间.这两者就是作者与读者,或者是作品与读者.这一种提法,本身就注意到了读者的存在,强调了读者的重要性.

“隔与不隔”理论可以看作是一种对作品品评的标准,好的诗人、好的作品能够做到“不隔”,而“隔”也就成了一种忌讳.既然“隔”与“不隔”是从读者的角度来出发的,那么这种分高下、辨优劣的标准也就是以读者的感受为中心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用大量的事实例证来阐述他的观点,而不是给出明确的概念,那么我们就再来看文本中所提到的例子.他说：“‘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是目前,便是不隔.”“目前”的意思即是诗人目前,也是读者目前.“池塘生春草”一句话就令人觉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至于《少年游》中的这半阙,更是寥寥几笔就把当时的情与景展示在了读者面前：凭栏远眺,睛川历历,碧草连天,心也随之飞向天涯.境界广远,真切动人,这种便是“不隔”.紧跟其后,王国维又说：“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有一名句为“池塘生春草”,这里就用“谢家池上”暗指春草；又因为江淹《别赋》里写道：“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所以“江淹浦畔”,也是暗指春草.前半阙写“晴碧远连云”,虽无半点典故,却真切感人.而后边写春草,却用谢池、浦畔来指代.这样读者在感受诗意的时候,就难免需要加入思考.这两句之所以“隔”,就在于此.如此看来,“隔”与“不隔”都是从读者感受的角度出发的,这就是其接受美学色彩的第一点.

其次,接受美学的观点认为作品中具有文本未完成的,即许多的“未定点”和“空白”,只有通过读者的想象性理解和再创造把这些“空白”填充起来,它们才能成为活生生的富有文学生命和艺术价值的文本.这一论点与王国维的“境界说”和“隔与不隔”不谋而合.王国维认为姜白石“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等几句“虽格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白石之作格调虽高,却给人以“意犹未尽”之感,缺少所谓的“空白”和“未定点”.这样的诗作虽工却无意境,在王国维的审美观念中称不上是优秀的作品.之所以说它是“隔”,意即缺少直击读者内心深处的力量,缺少作者与读者之间互相联系、达到共鸣的连接点.

相反地,王国维也提到了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日暮天无云”等句,以及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认为其“妙处唯在不隔”.这几句作为正面榜样的原因就是其韵味无穷,意境极佳.也就是留有了足够的“空白”与“未定点”,只用简单的几笔就深入读者内心,也就是做到了王国维所说的“境界”.

最后一点,在接受美学的理论中有一种“期待视野”的概念.所谓“期待视野”就是说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是以审美感受的经验背景为前提条件的.意即作品本身能够唤起读者对以往读过东西的回忆,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情感态度,最终导致读者对中间和结尾的期待.读者的阅读经验导致这种在对新作品阅读的过程中形成的期待,作品的结尾无论是对它的满足还是毁灭,其目的都是为了诗意效果的最大展现.而“期待视野”在《人间词话》“隔与不隔”论中的体现就是这种读者先前审美经验的熟悉性与接受新作品所需的‘视野转变’之间的距离.在王国维看来“不隔”之作能够“语语都在目前”、“沁人心脾”、“豁人耳目”,是能够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的.相反地,如果在阅读的过程中,作品对读者的接受造成了一种阻碍,连期待视野的形成阶段都遇见到了困难,那就是“隔”.

上述几点论及《人间词话》中的接受美学色彩,并不是意味着王国维就是接受美学概念的支持者.而是说接受美学所揭示的观点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只不过之前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直到姚斯、伊瑟尔等人正式提出来才走进人们的视野.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这种接受美学的色彩,或者是倾向,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目前还没发现系统的论证.只有一篇名为《意境与接受美学》的论文在论及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留白”时引用了王国维的“隔与不隔”之说.